他说着,看向门扉的方向,眯眼道:“你确定,这柳羡之可以得手?”
公孙无疾笑起来,道:“太子是臣的外甥,不是臣自夸,臣还是了解太子一二的。太子喜爱皮相美色,之前便是被那个寒生迷得神魂颠倒,连储君之位都弃之不顾,最是冲动……柳羡之与那寒生乃是同胞兄弟,皮相一模一样,只要稍加勾引,还怕太子不会旧情复燃么?”
白衣男子点点头,却还是蹙眉,道:“太子毕竟是储君,事关我大周的颜面。”
公孙无疾宽慰道:“请殿下放心,殿下有所不知,那个柳羡之其实……”
他说到此处,略微上前,附耳对白衣男子说了一句,白衣男子露出略微惊讶的目光,道:“竟有此事?”
公孙无疾笑道:“即使太子与柳羡之真的发生了亲密的干系,也不会辱及大周宗室的颜面。”
白衣男子道:“如此便好……咳、咳咳……”
公孙无疾担心的道:“今日天气寒凉,殿下怎穿得如此单薄,殿下还有旧疾,切不可受凉,臣这便为殿下取披风来。”
公孙无疾急匆匆入了内间,白衣男子则是站在户牖之下,宽大苍白的手掌,轻轻推开窗子,眺望着热闹的前堂方向。
自言自语的幽幽道:“宁儿,哥哥回来了。”
*
公孙无疾首先主持了祭奠,祭奠了太子攸宁的亡母,随后便开始家宴。
家宴设在太宰府的花园之中,天气已然转凉,幸而是中午,今日日头很是旺盛,家宴摆在这里也不觉得寒冷。
家宴开始之后,叶攸宁只用了两口膳食。公孙无疾的燕饮实在太过于清淡,别看叶攸宁是个病美人,羸弱不能自理,但其实叶攸宁是个“重口味”爱好者,并不偏爱清淡的吃食。
燕饮上清汤寡水的,叶攸宁食了两口,食之无味,也就放下了筷箸,随意的转头观察。
来的宾客大多是叶氏的族人,也就是叶攸宁的“娘家人”,不过叶攸宁并不识得他们,叫不上名字,一个个看起来和旁的假惺惺之人没甚么不同。
叶攸宁一回头,便看到了柳羡之。
柳羡之坐在席间最末的角落,他的席位是单独的,因着没有官阶在身,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书吏,所以席面上的吃食,与旁人都不一样,十足的简陋醒目。
叶攸宁好奇的打量着柳羡之。
高挑的身材,俊美的容貌,文人雅士的打扮,脸色却灰败不堪,犹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般。
叶攸宁是穿越来而之人,他知晓原书的重要剧情发展,这个柳羡之,可不只是主角攻的亲弟弟那么简单,他还是书中的关键人物。
——乃是主角受太子攸宁的毒唯!
无错,柳羡之是叶攸宁的毒唯。倘或按照书中原本的剧情发展,主角攻并没有死,在主角攻的引荐下,太子攸宁认识了他的弟弟柳羡之,柳羡之才情惊人,口条出众,天生的大行令人选,很快在大行署锋芒毕露,又有兄长和太子的帮衬缘故,一路高升,最终成为了大周雒师的大司行。
柳羡之不止位高权重,还对太子攸宁毕恭毕敬,十足的维护太子攸宁,不管太子攸宁做的是对是错,在柳羡之的眼里,只要是他做的,必然是对的,绝不会出错。
叶攸宁眨了眨眼目,柳羡之的出场,是在主角攻杀死大反派喻隐舟之后,成为了雒师的卿士,才着重描写的,而如今情节已然改变,柳羡之提前出场,竟落魄如此。
叶攸宁因着好奇,难免多看了几眼,就在此时,有人端着羽觞耳杯,醉醺醺的走过去,一不小心,踹到了柳羡之的案几。
哗啦——
案几上的汤羹被震得泼洒出去,一下子打湿了柳羡之的衣袍。
“哈哈哈——”
“哎呦!你看看我,本君子实在没注意,这里还有人呢?”
“你不会想让本君子给你道歉罢?”
那人显然不是甚么不小心,分明是故意消遣柳羡之,故意把汤羹洒在柳羡之的身上,一股子挑衅的味道。
那人自称“君子”,在这个年代,君子并不是品德高尚之人的称谓,也不是随便甚么人,都可以称作君子的。君子乃是有地位之人的称呼,例如显贵之子,便被人称作小君子。
柳羡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袍,紧蹙眉头,没有言语。
“哈哈哈!”那君子笑起来:“你不会想让本君子赔你衣袍罢?值几个银钱?”
柳羡之抬起头来,眼神凉嗖嗖,充满了阴霾,那种感觉便好似无边戈壁,茫茫荒漠之中的龙卷风,悄无声息的席卷而来。
“你们看,他还瞪我!”
那君子抬起手来,用手背啪啪啪拍着柳羡之的面颊,笑道:“哎呦,还瞪我!一个小小的书吏,也敢瞪本君子?不不——不是书吏,是阉、人!”
阉人?叶攸宁奇怪。
柳羡之的身子在发抖,脸色瞬间变成了灰败的惨白色,不见一丁点儿血色,紧紧咬着牙关。
那君子哈哈的大笑道:“大家伙儿,大家伙儿都来听听!你们可知晓,柳羡之为何从大行署退出来?”
旁边几个阿谀奉承的道:“不是说柳羡之上次出使北狄,受了伤,因此才从大行署退出来?咱们都是微末之流,哪里有小君子的消息灵通,还是小君子给咱们说一说罢!”
“好啊,”那君子道:“我便给你们说一说,柳羡之出使北狄的时候,的确受了伤,可你们知晓,他受了甚么伤么?”
不等众人回答,君子大笑道:“柳羡之被北狄人扣下来,阉了!哈哈哈哈——”
柳羡之微微垂着头,双手攥拳,虽然紧紧咬着牙关,但嘴唇哆嗦,上下牙相击,发出得得得的颤抖声,整个人仿佛一片枯叶,随时都要坠落。
“甚么?”
“阉了?”
“那柳羡之是个寺人啊!”
“大行署可不要阉人,怪不得好好儿的行人不当,自己退下来做书吏呢。”
“原来是个阉人啊,可怜见的……”
柳羡之本是大行署的官员,因着懂得各种语言,所以在大行署很是吃香,很多出使活动,都需要带上柳羡之一同。
半年前,周天子重病在身,各地诸侯趁机作乱,局势动荡不堪。周天子不想坐以待毙被诸侯们要挟,于是有病乱投医,非要大行署派遣使者,出使北狄,请北狄派兵支援。
北狄就是北面不服大周管教之人的统称,他们一般都不是中原人士,有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的文化,以游牧和打猎为生,十足的彪悍凶残。
柳羡之熟悉北狄的语言,便参加了使团,离开雒师,深入北地。
哪成想……
北狄人嗜血残忍,他们并没有与周天子联合的意思,抓住了使团,将使团里所有的人全部杀了个干净,留下奄奄一息的柳羡之,反复折磨,为了取乐,甚至切下了柳羡之的男#根,让他变成了一个阉人。
后来北狄人以为柳羡之死了,便将他与其他使者尸体一同,丢在荒野准备喂狼,柳羡之咬着牙关,一点一点的爬出了尸堆,艰难辗转之下,终于回到雒师。
大行署没能取得北狄的兵马,诸侯仍旧不停作乱,且太子攸宁私奔离开了雒师,周天子其他的几个儿子,也被诸侯们追杀,死的死,散的散,整个雒师人心惶惶。
柳羡之变成了一个阉人,在这个年代,但凡身体残疾,都不可以入朝为官。而柳羡之变成了一个阉人,甚至比身体残疾还要惹人取笑令人不齿。
大行署的同僚,用打趣的、嘲讽的、怜悯的,等等各种各样的目光注视着柳羡之,无论是哪一种目光,都证明柳羡之在他们眼中,并非一个正常人。
柳羡之本应该得到一笔安抚的银钱,不过周天子责怪大行署没能搬来救兵,这笔银钱自然是没有的,大司行因着被天子责骂,心中不爽,把罪责推给了柳羡之,柳羡之非但没有得到安抚的银钱,甚至被扫地出门,被赶出了大行署。
那君子道:“我可是听大司行说的!你们都知晓的,大司行,可是我的二舅公!这消息还能有假?”
柳羡之垂着头,整个人一言不发,完全看不出口条出众,辩才惊人的模样,他沉浸在旁人的嘲笑,与异样的审视之下。
踏、踏……
便在此时,一道人影走过来,站在了柳羡之面前,正好挡住那些嘲笑与审视的目光。
柳羡之惊讶的抬起头来,入眼是太子奢华金贵的衣袍,是叶攸宁。
叶攸宁扫视了一眼嘲讽讥笑的众人,淡淡的道:“很好笑么?”
那些起哄跟着嘲笑的,多半都是那君子的狐朋狗友,捧捧场罢了,无非是随大流,让自己显得不要那般不合群,以免被旁人穿小鞋。
他们哪里惹得起大周的太子?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尴尬,笑容干涸的看着叶攸宁。
叶攸宁道:“柳书吏出使北狄,是为大周尽忠,有何可笑之处?”
柳羡之慢慢睁大眼目,他没想到叶攸宁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甚至拦在自己面前,为自己说话。
他出身低位,加之兄长拐带着太子私奔,所以在大行署步步维艰,没有人肯给他好脸色看,后来还被大行署扫地出门,落下了终身的残疾,感觉自己的后半辈子,都是灰暗的,甚至……不知有没有后半辈子。
一切都失去了色彩,仿佛混沌的灰白,甚至没有一丁点儿绝对的黑色,而叶攸宁那单薄的身形,突然闯入了柳羡之摇摇欲坠的世界,太子的金丝衣袍,成为了那混沌之中,唯一的色彩。
如此璀璨。
如斯耀眼……
那君子道:“太子,您何必为了一个阉人较真儿呢?”
叶攸宁平静的道:“小君子以五十步笑百步,不好罢?”
“甚么意思?”那君子挺胸抬头,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太子可要看清楚了,我这身强体壮的,哪里与那阉人是五十步,一百步?这话可不能乱说!若是太子愿意,哈哈哈……”
那君子搓着掌心,猥琐的笑起来:“我大可以伏侍太子,彻夜通宵,让太子看看,我与那阉人的不同之处。”
叶攸宁的面容还是如此镇定,听着那些羞人的荤话,不见一丝面红羞赧的模样,淡淡的道:“君子怕是有心无力。”
“甚么?!”那君子被说的一愣。
叶攸宁上下打量着对方的面容,道:“双眼混沌,中堂发青,黑主肾,这位君子怕是肾亏的厉害,孤建议你,平日里不要肆意淫乐,毕竟君子的肾功能堪忧,若是有不举、早泄的症状,一定要及时就医,且不可讳疾忌医,耽误了根本。”
“你……你……”那君子的脸面,从鼻根开始就发青,又挂着浓浓的黑眼圈,仿佛没歇息好一般,此时一动怒,整张脸面不是发红,而是发青,更加青紫,青得反黑。
“看甚么看!”君子气急败坏:“不许笑!本君子没有肾亏!更没有不、不举!”
他说着,气怒的上前,一把抓住叶攸宁的手臂,将人拽过来道:“太子竟如此看我不起,好啊,今儿个我必须让太子爽一爽!”
柳羡之连忙道:“太子,当心!”
叶攸宁不会武艺,身材也羸弱,根本不是那君子的对手,被他钳住手臂,全然挣扎不开。
“啊!!”
就在此时,那君子突然惨叫一声,手劲儿下意识松开,猛地跌倒在地上。
叶攸宁身子一晃,险些也跟着跌倒,被一只大手搂住了腰肢,那感觉太过熟悉,不必看都知晓,绝对是喻隐舟。
果然是喻隐舟。
喻隐舟扶住叶攸宁,一撩衣摆,啪一声踩在那跌倒的君子手背上,君子才要爬起来,手掌正好撑在地上。
嘎巴——
“啊啊啊啊——”
那君子手指骨发出嘎巴的脆响声,以奇怪的姿势扭曲在地上,一看便是断了,指尖发红充血,可怕的吓人!
“啊啊疼!!疼啊——”
“疼?”喻隐舟幽幽的一笑,道:“那便对了。”
他说着,脚下用力一碾,果然再次听到了君子的惨叫声。
喻隐舟似乎很喜爱听别人这般的惨叫,仿佛那不是惨叫,而是沁人心脾且优雅悦耳的丝竹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