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爬不动了,他就找块大石头,缩在背风的地方,不敢合眼,怕睡过去会真的冻死。
天刚亮他继续赶路,顺着记忆的方向走,渴了就蹲下搓一团雪,搓成水倒进嘴里。
他的手已经变成紫色,脸上被风吹出无数道皴裂,嘴唇苍白干裂,但席冲已经麻木了,丝毫感觉不到疼。
出山的时候是晚上,席冲拖着沉重的脚步,一寸寸朝亮光的地方行走。
走到最近的人家,他抬手敲了门。
开门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怀里抱着还在吃奶的婴儿,见到席冲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才敢仔细瞧了瞧席冲,迟疑地开口:“你.....”
席冲累极了,哑着嗓子说:“能给我点吃的吗,水也行。”
女人看了他半天,没说话,转身进了房间,过了半分钟又从门帘后面探出头,犹犹豫豫地说:“要不你先进来吧,外面可冷。”
席冲进了房子,被扑面而来的热气烘得大脑发懵,他站在原地愣了半晌,直到女人端着吃的和水出来才回过神。
“过来坐啊。”女人已经看出来席冲还没成年,这么小的孩子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大冬天竟然这副邋遢模样在外讨吃的。
她自己才刚生产,正是母爱泛滥的时刻,此时更对眼前的席冲生出怜悯之心。
“我,我脏,站着就行。”席冲感觉脖子有点痒,抬手抹了一下,发现是头发丝结的冰化了。
“哎呀,没事,脏了擦擦就行。”女人扯了他一把。
春节还没过完,家家户户都不缺吃的。席冲拿起筷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是黑的,少见的难为情起来。
但很快他就顾不得这些了,原本饿得没了知觉的肚子此时忽然叫起来,饿得他直心慌。
席冲吃了两大碗饭,没怎么饱,但不好意思继续吃了。
女人看出来,笑着说没事,饭量大是好事,你这个年龄的孩子正是能吃的时候。
说着她又给席冲盛了一大碗饭。
“谢谢。”席冲低声喃喃。
婴儿莫名哭闹起来,女人去房间里哄孩子。
席冲一口接着一口把桌上所有饭菜都吃下肚,连女人给他倒的水都喝得一滴不剩。
女人出来,问他吃饱了吗。席冲扭捏地点点头,又说了遍谢谢。
他的声音还是很沙哑,本来变声期已经过了,没准是在山里吹了两天,把嗓子吹坏了。
女人没问席冲从哪来,只问他要去哪。
席冲想了想:“县城。”
“你怎么去?”
席冲不说话了。
女人说:“我男人正好明天去县城送货,可以拉你一程。”
女人的老公半夜才回来,是个爱笑的豪爽男人。他听女人说了席冲的事,过来好奇地瞧了几眼,问席冲是离家出走吗,家里人这会儿肯定着急死了。
席冲不想说话,但他是女人的老公,女人很好,所以他低声说:“我没家里人。”
“没家里人?”男人诧异。
“嗯。”
男人还要说什么,女人过来拉走他,嘀嘀咕咕了几句什么,之后男人就不再来继续问东问西。
席冲在女人家睡了一晚,他自知身上脏,没睡床,要了一床席子,铺在地上就睡了。
天亮后,他坐上男人的三轮车。出发前女人抱着婴儿站在门口,叮嘱男人开车要小心,记得把东西都买回来,男人笑呵呵地答应。
女人转过身,看了看席冲,没说什么,递给他一袋蒸好的土豆,让他路上吃。
席冲抱着土豆,深深垂着头,在寒风中到了县城。
刚进县城,席冲就跟男人道了别。
他怕席江林这时已经从派出所出来,正在县城找他,所以不敢走大道,只往偏僻的小路走。
他先去了妇联,本想问问去过他家的人知不知道高昔青去哪了,但时机不对,妇联关着门。
没有时间耽搁,席冲只好转身,往车站走。
没钱买车票,席冲低着头,避开检票员的视线混在人群中,挤上了火车。
火车鸣笛,在晃晃悠悠中向前驶去,如同一条蜿蜒的龙,不急不慢地穿梭过连绵不绝的山群。
席冲被挤在门口,黑而亮的眼珠透过窗户看向远处的山。
他生在山里长在山里,这是最后一眼了。
他不会再回来。
第0018章
席冲下了火车,觉得自己身上又酸又臭,跟流浪汉没什么区别。如果这么去找游阳,肯定又会被那小子嫌弃。
他进了车站的洗手间,囫囵洗了把脸,咬了咬牙,头一低,硬生生让冰冷的水流浇在头顶上。
还是没忍住低声骂了句,席冲浑身鸡皮疙瘩都被激出来了,感觉在山里都没这么冷。
他忍着哆嗦搓了搓头发,又把耳朵脖子洗了一遍,直到快冻死了才跺着脚关了水。
掀起衣服随便擦了擦,走出洗手间,迎面的冷风又让席冲头皮一紧,骨头缝都钻满了寒气。
他裹紧衣服,顺着出站的人流,走出了火车站。
按着记忆,席冲找到游阳小叔家楼下。
他蹲在花坛前,双手揣在兜里,等着游阳现身。可从白天等到黑夜,连游阳的影子都没见到。
他正纳闷,就看到一辆车开过来,车灯刺眼,耀得席冲眯起眼。
他皱着眉,看到一大家子从车上下来,副驾驶的小子吵吵闹闹,手里抱着一个大玩具盒。
游阳是最后下车的,手里空空,乖巧跟在他们后面,拖沓着脚步往楼里走。
进楼前,游阳似乎感受到什么,回头朝席冲的方向看了眼,随即愣住了。
席冲没动,蹲在地上和他隔着好几米的距离对视。
但很快,游阳就收回视线,转身进了楼。
席冲想游阳应该不认他了。
这也正常,游阳现在过得还不错,不想继续和他扯上关系也能理解。
他看起来很适应新家,也不需要再被保护了。
席冲站起身,活了下僵硬的双腿,想自己的去处。
要先找个地方睡觉,明天天亮就去找工。他现在长高了些,说十六岁没人会怀疑,找个打杂后厨之类的工作应该没问题。
他不能再捡垃圾了,没前途,也没多少钱。
这么想着,席冲转过身,快要走远的时候还是回了头。
天色阴暗,小区内树影摇曳,暗黄的路灯光影斑驳落在地面上,阻挡了视线。
但席冲还是看到黑漆漆的楼道探出一颗脑袋,似乎是注意到远处的视线,脑袋倏地又缩回去。
席冲站在原地没动,过了几秒,脑袋又试试探探地钻出来。
一阵夜风吹过,伴随着刺骨的寒意,席冲迈腿朝单元楼走过去。
从黑暗中揪出游阳,他跺了下脚,声控灯亮起,在灯光下他歪头打量着游阳。
寒假还未结束,游阳身上却穿着校服,面料洗得发白,边缘甚至脱了线。此时他正瞪着一双黑亮的圆眼睛,直冲冲看向席冲。
小屁孩长得一点没变,人也没变。
席冲伸手比划了一下:“你怎么还这么矮?”
游阳没说话,也没有表情变化,只是抿了下嘴。
“怎么了?”席冲看他。
“你......”游阳刚张口就又紧紧闭上了,因为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连他自己也没料到。
他匆忙低下头,可泪珠还是成串的往下掉落,似乎是管理泪腺的程序出了错,眼泪才会在错误的时间和地点出现。
声控灯灭了。
楼道里恢复漆黑,没有光亮,将瘦小的游阳淹没在幽暗中。
席冲跺了下脚,灯亮了。
游阳手忙脚乱地擦着眼泪,但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急得恨不得揍自己一顿。
最后他放弃了,抬起红通通的眼睛,气鼓鼓地看着席冲,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没等席冲回答,他就抬手用力地抹了把眼睛,眼角都擦红了,依旧没掩饰住长久积累的满腔委屈,瘪了下嘴就要哭。
席冲抓住游阳的手腕,让他不再蹂躏式的擦眼泪,这样下去明天眼睛肯定肿成大核桃。
他看着游阳的脸,放低了声音:“我去北京了,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可是,”游阳的眼泪还是一直流,就好像席冲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受了十分巨大的委屈,“说好了只去半个月的,你怎么去这么久啊?”
他认定了席冲肯定是把他忘了,再一次执着地问:“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没忘,”席冲顿了下,“我回了趟家。”
游阳眨了下眼睛,眨出来一串泪珠,挂在睫毛上。他吸了吸鼻子,不相信地去看席冲的脸,怀疑席冲在哄骗自己。
可看着看着,他就忘了流泪,因为席冲瘦了好多,也高了,额头上还多了一道伤疤。
“你和人打架了啊?”他忍不住问,声音还带着未消的哭腔。
“嗯。”席冲松开手,没详说,问游阳:“你挨欺负了?”
游阳抿着嘴摇头。
“那哭什么?”
游阳眼睛还是红红的,但已经没有眼泪了,只剩一些未干的泪痕。
“别哭了,”席冲说,“如果有人欺负你,我帮你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