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轮廓锋利凉薄,偏对人笑时脉脉含情,又极专注,仿佛满眼满心都只面前一个似的。
太容易,让不知底细的人觉得自己是特例,生出些不该有的痴心妄想。
程玉笔画清晰地写了个:是。
起身欲去。
赵珩在他身后笑着开口:“玉卿深得朕心,让玉卿在外守着,朕实在不忍心。”
程玉脚步放缓。
赵珩想让他留宿?
赵珩性情狡黠,令他留下,必然别有所图。
程玉心中一片雪亮,他停住,偏身看向皇帝。
“不过,姬氏族训在前,言传身教,耳濡目染,姬将军的侍从一定比旁人的更重规矩,”赵珩状若遗憾地长叹一声,唇边笑意却愈发粲然好看,“朕便不强留卿,让卿为难了。”
程玉本在盯着赵珩看,闻言险些冷笑出声。
他当皇帝有何要事,原来是爱撩闲的旧病复发。
赵珩察觉到程玉停下,遂摆摆手,示意他出去,笑道:“玉卿莫要舍不得朕,明日你我亦可再见。”
程玉无声地冷嗤,转身而去。
赵珩等了片刻,得到的回答是程玉迅速离开的脚步声。
帝王往后一仰,陷入柔软的床榻中。
他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单手掩面,笑出了声。
殿门嘎吱一声打开,而后立刻被关上。
庭院中,正巡夜的燕朗见他出来,快步迎上前,见礼道:“将军。”
姬循雅略略颔首。
燕朗顺势抬头,目光正落在姬将军脸上,乍见姬循雅唇上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被吓得一激灵。
能令姬循雅如此不虞,又不能真将人挫骨扬灰的,除皇帝外再无他人,于是燕朗低声道:“陛下又惹将军不快了?”
“陛下是君上,”姬循雅轻笑,虽声若碎玉,琳琅动听,却令人觉得悚然,“雷霆雨露,莫是君恩,为臣子的,恭敬受之便是,岂敢有不快?”
他同燕朗一道向外走。
软靴踏在青石板上,轻轻作响。
夜风吹拂,姬循雅沾染上的,皇帝身上暖意融融的龙涎香顿时散去大半,姬循雅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已是平常眸光清冽的模样。
燕朗道:“是,属下明白。”
但您这个表情真的很吓人。
好像开怀,又好像含着点压抑的怒气,混在一起说不出的古怪。
自从得到皇帝后,将军心情变幻愈发难测。
姬循雅目光一转,浓黑如墨的眼睛看向身旁武官,他道:“倘我说陛下的确令我不悦,你会为他求情吗?”
这谋逆犯上的叛臣神情淡静,很是心平气和的模样,却看得燕朗身上陡地一冷,而后猛然反应过来,他对皇帝关切太过了!
顶着姬循雅毫无情绪的目光,燕朗背后一片湿冷,低声道:“属下不敢。”
姬循雅道:“为他求情亦无妨。”
赵珩惯会甜言蜜语,说时又信誓旦旦,受皇帝诓骗之人不知凡几,与皇帝不过相见数面,便对皇帝敬喜交织的燕靖思就是最好的例子。
之一。
燕朗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下,不敢再出声。
姬循雅无在这点小事上计较的打算,平静地移开视线,看向庭院。
潜元宫长久无人居住,庭院内一应装饰还保存着天下初定时的古朴沉稳之风,姬循雅静静看了片刻,出声道:“将院中之物全部移走。”
燕朗一怔,旋即低头应道:“是。”
姬循雅看了他一眼,对自己下属不该问时乱问,该问时一个字也不说的不知趣行径很不满意,遂道:“明日陛下要与我同游,陛下双目不便,我恐陛下被这些器物绊倒。”
燕朗:“……”
沉默几息,他干巴巴地回答:“将军待陛下甚为体贴。”
姬循雅进入潜元殿时面色阴冷,出来时神情难言,无论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燕朗知道北澄气候闷热,其地多毒虫,北澄民遂敬毒蛇为神,以求百虫不侵。
此地诡秘,据说身怀秘术的北澄巫人能炼制出蛊惑人心,令被下蛊者性情大变,千依百顺的蛊,昭朝开国皇帝赵珩身上有一半北澄血脉,赵氏皇族会不会也有人精通此道?
比如此刻潜元殿中的皇帝。
不然燕朗实在想不出,姬循雅为何待赵珩格外优容。
可姬循雅看起来不似心甘情愿,反而如同被逼着待赵珩好,理智上又告诉自己不该如此一般。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但见姬循雅居然还在笑。
姬将军并非神色终年无改,如冰似雪一般的人,不过,他神情虽看起来与常人无甚差别,只略略收敛些,乍见其昳丽容貌与一举一动皆挑不出任何错处的雅正行止,很难不生出惊艳之感,但看久了,便令人感到阴冷瘆人来。
从品貌上看,姬循雅实在是一个精雕细刻,毫无瑕疵的人。
反而不似活物。
燕朗震悚,立刻将眼皮垂了下去。
姬循雅慢悠悠地说“皇帝为了能与我同出,软硬兼施,我若不允,不是辜负了陛下的苦心?”
燕朗犹豫片刻,揣摩着姬循雅的意思缓缓道:“将军的意思是,皇帝是在对您用计?”
将军果然疑心皇帝!
燕朗感觉到了一阵诡异的放心,既然生疑,就说明姬循雅没被皇帝蛊了神智。
姬循雅笑,柔声说:“陛下是天之骄子,贵不可言,何尝有这样对旁人费尽心思的时候。”
将军在说什么?
燕朗霍然抬头,惊疑地看向姬循雅。
您管皇帝这般行事叫对您用心?
第十七章
翌日。
东边欲晓,晨光熹微。
四下寂寥,守在殿外的护卫眼皮将阖未阖,他迟缓地扫了一圈,见并无异常,正要慢慢闭上眼。
“嘎吱——”
殿门被推开。
原本昏昏欲睡的护卫倏地睁眼,厉声喝道:“谁?!”
与此同时,腰间刀刃瞬时出鞘。
赵珩脚步一顿,配合地抬起双手,笑眯眯道:“是朕。”
他五感敏锐,一下就闻到了侍卫所持刀刃上,那股不知被多少血冲刷过,阴沉寒冽,挥之不去的腥味。
护卫看向赵珩,帝王高挑,着一身广修博带,在今世已极少见的淡色袍服,衣饰端庄,就令他看起来更为削刻,如不胜衣。
一条与衣袍同色的绸带覆于眼上,只余下半张白皙若玉的脸。
苍白、消瘦。
护卫握紧刀柄的缓缓放松,为首者上前两步,声音刻意放轻了不少,恭恭敬敬道:“现下还不到卯时,陛下怎么出来了?”
面对这么个病恹恹的皇帝,护卫生怕自己语气稍微重些,就把皇帝一把病骨吹散了。
他其实更想说,无论是什么时辰,您都不该出来。
赵珩仿佛没听不出护卫的言下之意,自然地说:“朕出来看日出。”
护卫被他理所应当的语气噎了下,竟产生了须臾的恍惚,是啊,此刻旭日未升,正是看日出的好时候,皇帝出来——皇帝根本不能出来。
为首的护卫收刀入鞘,拿手臂一挡,他斟酌着言词,想将皇帝劝回去。
赵珩道:“程玉昨夜说要陪朕一起。”
他扶着门,慢吞吞地迈过门槛,艰难的动作看得一干护卫胆战心惊,生怕他站不稳摔到,想伸手揽一下还不敢,只得站在他不远处,紧张地候着,随时准备扶他。
皇帝虚弱地喘了口气,在众人关怀的目光中拿手贴了贴隐隐发烫的脸,赧然一笑,道:“程玉人呢?”
既然程玉允准,为首护卫不敢阻拦,道:“程大人还有要务,一时无法回潜元宫,请陛下恕罪。”
赵珩无奈地轻叹。
众护卫一眼不眨地盯着他,无他,只因这位皇帝陛下实是仅存了具纤长的骨头架子,皮肉纸糊得一般单薄,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赵珩转脸,想找准与他说话之人的方向。
为首者无声地挪动到赵珩正对面,“陛下?”
正说话间,朝日破云而出,几缕浅红天光洒落在皇帝脸上,登时为这张脸增添了好些血色。
白玉人像似的帝王垂眸,面上流露出了几分落寞,半晌才道:“既然如此,劳卿为朕寻一席子来。”
为首者顿了顿,纵然知道皇帝双目失明,却莫名地有点不敢看他,略躬身道:“臣领旨。”
席子很快被送来,有侍人来询问赵珩:“陛下,您是要?”
赵珩正站在庭院中心,他身体极差,比从前怕冷得多,双手都拢在袖子里,站姿很悠然地面向太阳。
融融的暖意笼罩全身,赵珩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听到有人唤他,慢慢转过头,道:“便放在这吧。”
来人道:“是。”
玉竹席虽已扑在地上,赵珩却没立刻坐下,反倒在庭院内散步。
步履极慢,枉费他生着双长腿,挪动得速度比八十岁老妪也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