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殿走到院中回廊再走回来,就走得天光大亮,连戍守潜元宫的护卫都换了两次。
侍人见他步伐沉重,忙小跑两步上前,虚扶住赵珩的手臂,“陛下累了半日,可要用午膳?”
赵珩轻飘飘地将手移开了,笑着摇头,“不必。”他从袖中拿了挑帕子,将额角虚汗拭净,“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午时一刻了。”
赵珩嗯了一声,又艰难地挪到席子前,一撩衣袍,姿态端正地跪坐下。
午时一刻。赵珩心中默念。
他出去时不过寅时,眼下已是午时一刻,期间换了三支护卫,潜元宫的护卫,便是每两个时辰轮换一次。
每支护卫行步时整齐划一,不闻人声,所佩刀刃皆见过血,赵珩皱了下鼻子,心说这些护卫,都是在沙场上厮杀搏命过的。
他按了按太阳穴,很是不解,连看守死牢的犯人都用不上这般森严的守卫,皇帝难道是何等穷凶极恶之辈吗?
赵珩一面想一面拈起宫人刚刚送来的含桃菱花糕,往嘴里放了一块。
点心入口即化,甜腻奶香盈口,又被内里含桃酱的酸甜中和,滋味甜而不腻,恰到好处。
赵珩眯了眯眼,满足地向后一仰。
他本在正坐,被玉带束住的腰肢笔挺秀直,不过转睫之间,就四仰八叉地瘫在竹席上。
余光一直注视着皇帝一举一动的护卫用力眨了下眼,险以为自己看错了。
黑发泼墨般地散在席上,还有小半与赵珩翩然雅致的袍服交叠,帝王微微仰面,露出截洁白得有如冰魄的脖颈,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若非胸膛还有起伏,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死了。
程玉来时,便是看到了这幅景象。
像具,刚刚死去,生气还没完全散干净的尸体。
程玉目光落在赵珩泛红的唇上,旋即快速移开。
目光下移,撞入赵珩微微起伏的胸口。
程玉目不错珠地盯着赵珩看,心口震得太剧烈,几乎到了发疼的地步,他想垂眼,又自虐般地难以移开视线。
他喜欢赵珩这幅样子,干净、安静、又听话,只要赵珩做个将死未死的活死人,就能永远这样呆在他身边。
他快步走向赵珩,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帝王。
他不动声色地抬手,忽然很想伸手去摸摸赵珩洁白的脸。
赵珩听到脚步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玉卿?”
听到赵珩唤他,程玉手猛地一缩。
没死。程玉如遭雷击般地震悚回神。
赵珩还活着。
片刻后,才轻缓地跪坐到赵珩刚刚拍的地方。
他伸手,在赵珩手背上写道:陛下,要椅子吗?
赵珩翻了个身,背对着程玉,懒洋洋道:“不必,朕要沾沾地气。”
正午的阳光刺目,不过赵珩眼上的绸带足够遮光,僵硬阴冷的身体在日光下暴晒,寒意也随之弭消,他只觉得舒适。
阳光太好,连带着身边阴森森的仆从都显得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赵珩阖目,思绪缓缓放空。
程玉坐在皇帝旁边,他不去看赵珩的脸,可赵珩这么大个的人实在无法忽视,目光飘忽不定又未免太蠢,更太无必要。
赵珩是他的所有物,是他耗尽心血,举精兵数十万得到的奖赏,他为何不能看?
他偏要看。
他随意地往赵珩身上一瞥,满意地看着赵珩穿了他亲自下令命人赶制的袍服。
这样古雅的衣裳,便是三百年前,也只有姬氏一族穿,以向各诸侯国表示,自己完完整整地继承了周朝的规制,为姬氏一族才是正统。
程玉少年时最厌烦这种袍服,眼下他最讨厌的衣服穿在他最憎恶的人身上,两两相抵,竟莫名顺眼了些。
赵珩消瘦,以繁重的玉带束腰,不似装饰,反而像是一件过分华美的枷锁。
衣料曲线从肋下一路收紧,到腰下又扩开,于是陷出一块弧度,程玉抬手,虚空地比了比,似乎正好能放下。
赵珩一动,程玉骤地移开手。
他坐得更直,去看赵珩。
皇帝姿势看起来很舒服,胸口起伏得均匀,神情恬静而悠闲。
程玉仔仔细细地看了赵珩片刻,最终确认,赵珩居然真的睡着了。
风雨飘摇,大敌在前,你是昭朝的皇帝,你,程玉淡色唇瓣开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难道真的没有心?”
不对,不对。
赵珩一定别有用心,这是想麻痹他的手段。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他怎么可能轻信。
赵珩也是无计可施了,居然用这么蠢的法子。
程玉嗤笑了声,伸出一根手指,宛如刀刃似的,将要划过赵珩微微滚动的喉结。
下一刻,倏然顿住。
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撞到了他的双膝。
程玉身上一麻,险些直接把赵珩的脖子拧断。
不等他僵硬地低头,这玩意变本加厉,伸手一搂,借力枕到他膝头。
程玉定定地坐着,连呼吸都没有。
我不信他。
他缓慢地抬手,正要把睡得神志不清的赵珩推下去,可赵珩枕得不稳,不需他动手,自己就在慢慢往下滑。
一点,一点。
程玉眼见着赵珩的脑袋将要砸在竹席上。
这算什么下作的计策?程玉不屑一顾。
下一秒,一把接住了要倒下的赵珩,重新按到自己膝上。
程玉用了几十年的剑,出手本该极稳,然而或许因为他手中甚少有活物,一不小心用力过猛。
指下的肌肤立刻浮现出了一圈红痕。
梦中的赵珩只觉一阵刺痛传来,猛地睁开双眼。
“护……”赵珩顿住,他疑惑地动了动自己的脖子,清晰地感受到,程玉冷冰冰的双手正托着他的后颈,“玉卿,”他声音里还带着朦胧的睡意,“玉卿,你搂着朕脑袋干嘛?”
皇帝有意欺负程玉写字没他说话快,道:“你太用力了,弄得朕很疼。”
程玉低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背上青筋隆得都要炸开了。
赵珩偏头,干脆实实地枕在程玉膝上。
他扬唇,似笑非笑道:“好啊,玉卿你趁着朕睡觉抱朕?”
第十八章
程玉:“……”
程玉五指托住赵珩的后颈,缓缓用力,冰凉光滑的指尖略微陷入皮肤。
赵珩仰面,脆弱的颈线有大半都被程玉拢在手中。
明明半点不疼,他却夸张至极地嘶了声,低笑道:“玉卿是被朕说中了心思,恼羞成怒,就要弑君吗?”
程玉抬手要写,赵珩反手一扣,按住了仆从温凉的手背。
“连朕的妃妾都不会趁朕睡着抱朕,”赵珩能明显感受到掌下肌肤在轻轻颤抖,像是被调侃得气极了,品性恶劣的帝王只觉更得趣,戏谑道:“玉卿,你待朕用情至深啊。”
程玉闻言神情陡冷,目光森然地掠过皇帝的脸。
可惜了。他想。
可惜你身边诸人,妻妾妃御、内侍近臣,还有,你那个被你从小带在身边,识字读书都是你亲手教授的好太子赵旻,现在都死了。
程玉抽出手。
你我尚存。
唯有你我。
他低头,神情阴冷地俯瞰着赵珩。
他伸出手,虚虚点过帝王的嘴唇。
赵珩上唇薄,寡情轻佻四个字几乎要刻在上面,相较之下,下唇还算有点肉感,现下好不容易养出了点血气,唇瓣水红,莫名地让人感觉咬上去会很软。
五官生得都不错,嘴里却永远吐不出象牙来。
程玉垂眼,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赵珩歪歪扭扭的袖子上。
只看了一瞬间,就移不开眼睛了。
程玉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稍稍倾身,伸手去捋赵珩的衣袖。
这身衣服送来前烫熨得平整,一丝褶皱也无,难不成赵珩方才在地上打滚了,才一会就将衣服穿成这样。
赵珩感受到程玉的动作,下意识地想挡掉,顿了顿后立时放松,任由程玉给他整理衣裳。
若不论程玉的身份和他一言难尽的控制欲,赵珩承认,他的确很会伺候人,细致入微,不厌其烦,颇有几分——贤惠之感。
赵珩被自己这诡异的幻觉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疯了,赵珩心说,姬家人逼疯的。
他推卸责任推卸得干脆利落,反正姬景宣早死了,他醒来这么久没给他托梦,看起来泉下无知,不能将他怎么样。
皇帝敛了纷乱心绪,笑眯眯地问程玉:“为何不言?”
程玉瞥了他一眼,低头专心弄袖子,懒得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