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锋迎面而来, 清光凌厉刺目。
“唰——”
有什么东西擦过他的脸。
冰凉的,剑锋太快太疾,以至于剑刺向他的瞬间他只感受到了面颊微微痒。
旋即才是皮肤被割破的痛楚, 温热倏然涌出。
是血!
鲜血汨汨流淌, 打湿了他颈边的衣料。
向来沉静柔美的眼眸在生与死之间本能地发颤, 神魂在姬循雅放下剑的那一刻方稍稍回笼。
鼻尖涌动着血腥气,李默瞳孔放大,他确信,姬循雅是真的想杀了他。
也真的能杀了他。
待回神,他虽面色如故,后颈上却已覆盖了一层湿淋淋的冷意。
姬循雅收剑回鞘, 剑身与剑鞘相接, 发出一阵泠然清越的鸣响。
他冷淡地瞥了眼仍因受惊有些怔的李默,“陛下休息了。”
姬循雅清楚非常,李世子在赵珩心中的地位连微末都算不上,他只偶尔拿李默对赵珩的亲近来小题大做,根本不曾真正在意过李默。
杀之虽不可惜,但留之尚有用。
赵珩此生最厌烦公私不明, 因私废公,今日他若因私情杀了李默,等下面对赵珩, 却有些棘手。
他并非惧内, 只是,不愿意多费口舌与赵珩解释,而已。
更何况为了个李默伤到二人难得稳固的关系实属不智, 昔年同赵珩亲密无间如兄如友的崔平宁他都未杀,又如何暂时容不下李默?
“李世子的满腹赤诚, ”姬循雅微笑了下,“皆未被陛下所知,当真可惜。”
他的语气绝非挑衅,相反,带着种世家豪族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彬彬有礼。
因为,李默连被他挑衅的资格都没有。
李默轻而又轻地深吸一口气,竭力让对方看不出端倪。
比起对死的恐惧,更让李默难以接受的是姬循雅看他的眼神。
居高临下的、不以为意的,轻蔑至极的眼神。
那不是看对手的目光。
姬循雅根本不屑于视他为对手,无论之于权位,还是之于,此刻寝殿中被迫安睡着的,象征至高权势的帝王。
长袖中的手指猛地收紧,李默微微抬起下颌,毫不畏惧地面向姬循雅。
视线重新落到姬循雅身上,李默却又怔然一息。
武将今日未着甲胄,亦未穿官服,仅一身常服出入宫禁。
他衣饰本极一丝不苟,此刻腰带却略有些散乱,显然是被人拉扯过,也不知是扯他衣带的人手上腻了太多湿汗,一时又用不得力,没能解开他的衣服,还是匆忙之下,姬循雅随意地将腰带系上。
亦或许,两者皆不是。
是姬循雅故意为之。
他的发冠亦被拆下,只剩一根发带勉强将长发束起,黑发在风中微微摇荡,愈显得冷冽肃杀。
不需言明,任谁都能看出方才姬循雅同皇帝做了什么。
李默心中清楚皇帝受姬循雅所迫是一回事,亲眼见证了又是另一回事。
他心思转得飞快,只一息便想到了该如何应对,压下了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来由的复杂情绪,只咬牙道:“无耻之尤。”
半是作伪。
半是真心。
姬循雅不耐地半掀眼皮,扫过李默。
“陛下允准,”姬循雅实在厌烦李默在赵珩面前惺惺作态,偏生皇帝的确更偏好温和柔婉的性情,他手指又忍不住搭上佩剑,“这句话还不配李世子来说。”
姬循雅竟说得如此直白!
简直已经摆明了态度,他就是乱臣贼子,就是欺辱君上,诸位公卿,当如何?
李默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正要开口,却听内里传来一道倦倦的声音,“来人。”
二人同时噤声,不约而同地向内殿看去。
一直在正殿装聋作哑的韩霄源终于动了,小跑着上前,隔门道:“陛下,奴婢在。”
赵珩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韩霄源?”
韩霄源垂首,“是奴婢。”
深得帝王宠信的宦官貌若恭敬,从脖颈到腰都仿佛没什么骨头一般地弯着,一派奴颜婢膝之态。
李默心中却有些别扭。
皇帝明知道他在正殿,但只唤一奴婢,未免有几分轻视的意味。
然而转念一想皇帝也没叫姬循雅,心绪居然诡异地稍平。
赵珩真怕自家将军脾气上来真把李世子杀了,道:“朕头晕,听不得声响,让两位大人都回去。”
韩霄源道:“是。”
他转身,依然毕恭毕敬地垂着头,“姬将军、李世子,陛下所说的两位大人都听见了,请两位大人为了龙体考虑,请先回去吧。”
李默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但似乎碍于姬循雅在场,欲言又止。
他担忧地转向内殿,余光却瞥了眼姬循雅,只轻声道:“是,请陛下万要保重龙体。”
姬循雅冷冷地看了李默一眼。
装模作样。
纵然知道赵珩看不见,李世子还是朝内殿的方向见了礼,这才转身离去。
姬循雅见李默若有回头的打算,似无比忧心皇帝,又恋恋不舍,只不过因他还站在原地,只得离开。
步履缓慢沉重,活像在寝殿扎了根!
姬循雅神色愈冷,不需太多时日,他必然将赵珩身边这些“芝兰玉树”尽数削株掘根,料理得干干净净!
他冷笑一声,径直推门而入。
那边,有宫人引李默离开。
秋日风凉,吹得颈上冷汗越发阴冷,寒意直直地往脊骨上刺。
李默正要拿出手帕,动作却猛地顿住。
一线乌黑的东西在他肩头飘飘荡荡,随着他的动作,被风轻轻卷落。
是,他被姬循雅削断的长发。
攥手帕的长指蓦然收紧,碾得指腹一片青白。
姬循雅对皇帝,居然真在意到了这种程度。
送李默出宫的侍人见这位素性温和的李世子神色古怪,先是彻骨的寒,而后忽然扬起了抹笑意,宫人忙低下头去,只当什么都看不见。
李默讥诮地想着,从一开始,他父王妄图以重兵威之,以利诱之,想与姬循雅合作共谋天下的想法就不能实现。
姬循雅视皇帝为鼎中禁脔,绝不可能与旁人共享。
无论是权势,还是皇帝,姬循雅都不会罢手——只能去抢,去夺!
李默哑哑地笑了声。
他脑海中突然映出了皇帝的影子。
他方才所谓救命之恩并不假,但也不能完全真。
当年李默随其父九江王入宫时,的确坠入池中,被当时尚是储君的赵启命人捞出。
只不过,他也是被赵启派人推下去的。
至于缘故,或因先帝赞了他两句谦恭温雅,端宁守礼,可堪诸王世子表率,正触怒了当众鞭打讲师而被禁足才放出来两天的储君,亦或许,是他在不知何时的不谨,得罪了储君殿下而不自知。
在被推入池中的刹那,初入宫禁的少年惶然回头,惊慌失措间只来得及看清那人衣袖上精致的云纹。
不像奴婢所有。
眼见他在水中挣扎,被娇惯得视人命若草芥的储君殿下才慢条斯理地出现。
李默仍然记得对方脸上尚来不及掩藏的笑意,而后,立刻被惊讶取代了。
储君殿下高高在上地审视着他的挣扎,过了许久,亦或者只有须臾,他像是终于看够了李默狼狈的模样,漫不经心道:“来人。”
立时有宫人下水,将他拖了上来。
呛了太多水的喉管火辣辣的疼,李默却顾不得许多,跪俯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
储君居高临下地望着李默,少年漂亮得流露出几分张扬恶意的面容上浮现出丝丝缕缕很得意的笑,他故作惊讶道:“方才孤在远处看见池水荡漾,还以为是哪个妃子养的小玩意不小心落水了,”他厌恶李默满身泥水,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原来是李世子。”
李默艰难地喘了口气,触目所及唯有储君金丝龙纹繁复的皂靴,他哑声道:“多谢殿下相救。”
皇储笑眯眯道:“方才父皇还盛赞世子矜平谨慎,怎么才得了夸奖,就这样不小心?”
李默低着头,答道:“臣第一次入宫,得意忘形,不谨踏入池中,让殿下见笑了。”
方才拖他上来的宫人衣袖上正绣着云纹。
后来他才得知,东宫的宫人服色都与别宫不同,连最低等的扫撒下人衣袖上都有如意云纹。
身为先帝唯一的子嗣,赵启在宫中活得太好太顺遂,连伤人都不屑于多加隐藏。
而他,虽为世子,却不受父王所喜,事事谨小慎微,生怕行错一步,连世子之位都难以保全。
秋末风冷,李默强忍着打颤,感恩戴德地下拜:“若非殿下救臣,臣或已命丧于此,殿下待臣厚恩,臣百死难报万一。”
他听见储君嗤笑了声。
似在笑他愚蠢,竟对险些要了自己命的人感恩戴德,又似在笑他谄媚,承颜屈膝。
他耳廓肿胀生疼,嗡鸣声连绵不绝,因而对方的笑声就显得极远。
如隔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