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将手足无措写到了脸上,太后不爱看他这幅庸懦模样,但也不得不承认,知道自己力有不逮的平庸,比之从前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愚蠢强上太多。
况且皇帝越是六神无主,对她就越有益。
太后沉了嗓子,“皇帝先前身边不是能臣众多吗?为何事到紧急关头,反而无一人献计,反而无一良策可用了?”
许是这段时间的打击太过,皇帝张了张嘴,却没有反驳,只低声辩解道:“姬氏篡权封宫,外臣无可出入,自然也……也无法面圣。”
太后冷笑。
听得毫无防备的人战栗了下,不由得惊惧地望向太后。
她方才温情脉脉,此刻态度急转而下,令人忍不住揣度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心中惴惴不安,屏息凝神,以待后文。
这位叶太后实在是个玩弄人心的好手,奈何这些诱逼威慑手段赵珩见得太多,只面上惶然,唤道:“太后?”
太后道:“皇帝,哀家并无怪罪你的意思,说句不恭不敬的话,自先帝时国事倾颓,百业凋敝,”到赵启继位,他不过是给摇摇欲坠的又狠狠踹上几脚,而已,“积重难返,我儿,你非英睿之主,只堪守成,”她长叹一声,“世事艰难,便是我朝太祖太宗来,也无济于事。”
太祖皇帝陛下无言地瞅着太后。
虽然知道太后的意思是搬出太祖太宗来打压皇帝,但……赵珩还是很有几分一言难尽之感。
这话关怀开解打压兼而有之,皇帝此时已无心细想太后的意思,权当母亲关怀,感动不已,又难掩惊恐,“诚如太后所言,朕……我现在该如何是好?”
这就是在求教了。
太后大感满意,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再叹一声。
幽幽一声,直叹得人心发颤。
皇帝无所倚靠,闻太后所言,依稀看到了点绝处逢生的渺茫希望,叠声道:“求太后赐教!”
叶太后凤眼微眯,掩饰住了其中一闪而过的锐利之色,“皇帝,哀家的确知道一策,或可解皇帝眼前之危,只是……”
赵珩忙道:“只是什么?”
叶太后道:“只是恐怕皇帝不愿。”
皇帝的精神业已紧绷到了极致,闻言声音微哽,“太后这样说,便是不愿意救我了。”
“我儿,你我母子一脉,本是荣辱与共,我怎么忍心不救你?”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叶太后虚弱地咳嗽了声,“可英王不过赠你一条玉带,你便那般抵触,要哀家如何能开口?”
皇帝一怔,旋即立刻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道:“原来,原来一直借着何谨与英王互通消息的人是您!”
他似乎震惊太过,他猛地往后退了半丈,而后才察觉到自己表现得过于抗拒,又不好回去,不得已愣愣地坐着。
太后见他反应这么激烈,也不意外,只苦笑道:“你看,我才说了一句,你就这般,哀家才该道,如何是好。”
她靠回软枕,疲倦地合眼,道:“罢罢罢,既然皇帝不愿,只当哀家从未说过。”
眼皮微抬,但见床帐外的皇帝坐立难安,欲走不能走,想留又实在不愿意同英王有牵连。
寝殿内一时寂静。
珠帘槅门外,有宫人道:“娘娘,该用药了。”
皇帝心绪纷乱,听那宫人说话,更乱上添乱,他知晓自己能与太后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若得姬循雅大发慈悲再允他来见太后,此事太后日后定然闭口不言。
他像是一时方寸大乱,下意识看向太后。
“娘娘……”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叶太后见他态度松动,便道:“药先放着罢,你下去。”
宫人忙诺诺应答,躬身离去。
“怎么?”叶太后明知故问。
皇帝怎不知叶太后的意思,此刻感受岂止屈辱二字,然无可奈何,他哑声道:“借英王铲除姬氏,不过是朕换了个新主,太后,你说是吗?”
且不提英王能否剿灭逆臣,便是真杀了姬循雅又如何,给他,给毓京,给天下换了个新主,依旧野心勃勃,依旧不甘为人下!
况且英王乃赵氏宗亲,倘皇帝有不测,这位大权在握的王爷顺“天意民心”登基可比姬循雅来得容易的多!
才驱猛虎,又引豺狼。
赵珩偏头,看向叶太后。
却见一只净白纤长的手从帐幔伸出,霍地一掀。
“唰啦!”
帐幔被倏然撩起,露出一张苍白却不失锐利的脸。
太后痛心疾首道:“哀家不通政事,只知晓,若英王来京,绝不会令皇帝受那般侮辱!”
那般侮辱是什么,不需言明,二人都心知肚明。
帝王温言,本就白的面容更是没丁点人色。
洁净得如同一捧雪,血色全无。
太后见他眸光巨颤,当即又添了一把火,她悲恸道:“皇帝,难道哀家就忍心你为人臣所掣肘?”
赵珩没心没肺地想,叶太后这句掣肘说得还是太委婉了。
“只是比之姬循雅心性暴戾,行事诡秘莫测,英王素有贤名,”叶太后道:“我儿,与姬循雅这等人朝夕相处,同与未入鞘的利刃共枕有何分别?”
无时无刻都有伤己之危!
赵珩不语。
皇帝眉眼低垂,却不是驯服,而是一种,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疲倦。
叶太后望着赵珩。
他面色太白,就显得眉眼轮廓无比鲜明,浓墨重彩得到了刺目的地步。
皇帝不愿意。
无论是英王入主毓京,还是姬氏屹立不倒,对于皇帝而言其实都无太大分别。
叶太后想。
可眼下的局面,哪里轮得到皇帝说愿与不愿呢?
帝王虽在名义上权掌天下,实际上,也不过是个能被诸王权臣在手中轮流把玩,名正言顺发号施令的傀儡。
皇帝之于诸王侯权臣,就如同开国帝玺,有,那自然好,道一句有德之君受命于天,没有,的确会令人头疼,但还没有重要到,能彻底影响局势的程度。
“哀家竟不知,你几时成了这样瞻前顾后的性子。”叶太后叹息道。
赵珩终于说了句真心实意的话,“关乎天下,如何不慎重?”
叶太后冷笑着想你现在知道天下了。
他若真是个圣明君主,不对,不需圣明,只要不像从前那般恣意妄为,何以会南逃到陪都,何以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她这个儿子与文臣接触多了,旁的没学会,说话倒是冠冕堂皇了不少。
叶太后的手轻轻按上皇帝微抖的肩,低声道:“况且胜负难分,我儿,何不暂准英王,令其奉诏讨贼,你可明哲保身,隔岸观火。”
女人的嗓音放得极轻柔。
皇帝今日的心绪本就时上时下,根本不曾定下来过,乍然听太后这样温柔地对劝他,下意识就想点点头。
太后温和一笑,“令两方彼此消耗,我儿,你坐收渔利不好吗?”
不好吗?
女人嗓音低柔,描绘出了个如同幻梦般,令人头晕目眩的美好前景。
若能如此,怎么会不好呢?
……
赵珩去了许久,回来时夜色渐浓。
他进入内殿后,第一眼看见的是正在看文书的姬循雅。
姬循雅似乎等了他许久,听到脚步声眼皮都没掀,淡淡道:“太后留陛下用饭了吗?”
他说的迅速,显然方才想了许久,甫一听到赵珩的脚步声,立刻开口询问。
赵珩笑,“自然留了。”
姬循雅抬眼。
乌黑的眼珠冷如寒星,唯有在面对帝王时,才会闪烁出一点若蛛丝般缠人的情意。
赵珩随意地坐到姬循雅身边,“但朕心中想着将军,固辞不受。”
姬循雅幅度很轻地扬了下唇,而后想到自己是在兴师问罪,实在不该笑。
他仿佛不经意地握住了赵珩的手,贴到自己脸上,他垂眸,轻轻道:“去了这么久,想必太后与陛下谈了许多。”
赵珩点点头,倒也不隐瞒,“是。”
姬循雅偏头看他,静候下文。
赵珩微微一笑,“太后想让朕换个皇后。”
第一百一十七章
姬循雅望着赵珩笑意横生的双眼, 微微一笑,道:“恐怕不是太后想让陛下换个皇后,却是陛下见臣蒲柳之姿, 又不贤德, 起了废后之念。”
他自然知晓这是赵珩的玩笑话, 即便不是,姬循雅也会让这句话变成玩话。
赵珩顺手摸了下他的脸,笑眯眯道:“卿贤德与否且先不提,只道蒲柳之姿,朕实不以为然,卿卿, 莫要妄自菲薄呀。”
姬循雅柔顺地贴着赵珩, 当真装出了几分贤良模样,不继续问,只道:“兵部侍郎同英王往来甚密,朝廷送往各地州府驻军辎重被劫,这位刘大人在其中出力不少。”
赵珩轻轻点头,道:“先不要杀他, 我留他尚有用。”
姬循雅以面颊蹭了蹭赵珩的手,柔声道:“臣明白。”
“被劫辎重多由英王手下官员运往西北,”赵珩慢慢道:“此举既能为英王换得战马, 又能换得西北诸王支持, ”他将一份文书反扣过去,“所图不小啊。”
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王爷,怎么会心甘情愿进京只为拱卫保护皇帝呢?
更何况, 西北诸国与昭朝百年来战火不休,英王此举, 与资敌叛国无异!
西北诸国在他统一中原诸国后亦臣服,却不听朝廷政令,名为昭朝臣子,实则依旧为一方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