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过后百业凋敝,太祖当政时国政以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为主,至武帝时,方开疆拓土,马踏西北,于是四境朝天子,愿万世依附大昭。
武帝之后,几代帝王中虽再无雄才大略之雄主,却能定国安邦,其治下,百姓安居,海清河晏。
而后……赵珩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一代不如一代。
于是,那些畏惧着天朝上国国威兵强,暂时蛰伏起来的异族们,不断起兵,滋扰地方,抢掠百姓,鲸吞蚕食,直到彻底吞州府边地。
姬循雅亲了下赵珩的指尖,毫无波澜地接了句,“死不足惜。”
赵珩暗道满意。
以两人先前近十年的对抗征伐,早已对彼此了如指掌,乃是最最亲密的夙敌,现下一道议事,默契远非旁人可比。
赵珩偏头,看向姬循雅,朝姬循雅伸出手,“给朕。”
姬循雅眨眼,状似不解,“陛下?”
说着,又要拿面颊去蹭赵珩的手。
赵珩差点被他气笑了,却忍不住又摸了两下,逗弄似的,嘴上却毫不客气道:“崔卿和冯卿的奏疏。”
姬循雅极疑惑,温声道:“陛下,两位大人自陛下不见朝臣以来,”亏得此言他也能说得理直气壮,“再无一言奉上。”
浓黑的眼眸一眼不眨地看向赵珩,他语气更柔和了,仿佛在劝赵珩宽心,“明哲保身,静观局势发展,亦是人之常情,陛下莫要怪罪两位大人。”
赵珩轻啧了声。
有没有人告诉过姬循雅,他做奸臣进谗言的姿态非但迷惑不了圣上,只给赵珩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旁人说这话会令赵珩以为此人居心叵测,欲谋害国之股肱,然而姬循雅说这话,只会让赵珩觉得,他已经将其他臣子都谋害完了。
赵珩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姬循雅不期赵珩竟是这种反应,哀戚地看了赵珩一眼。
只是他眼睛太黑太冷,不似撒娇,却像恶鬼索命的前兆。
赵珩道:“拿来。”
姬循雅垂眸不语。
单看神情,当真有几分茫然委屈。
却向赵珩倾身,唇瓣微扬,意有所指。
赵珩挑眉,恶声恶气道:“岂有此理,朕乃天子,卿莫非是忘了朕的身份?”挑起姬循雅的下颌,警告似的在他唇角狠狠咬了口,“拿来。”
姬循雅侧头,主动为赵珩换了个方向。
依旧不言不语,只拿一双眼睛盯着赵珩看。
赵珩被他生生气笑了,提醒道:“将军克己节欲,修身自持,现如今这是在做什么?”
姬将军似为赵珩说动,“惭愧不已”地垂首,默默从袖中取出份奏疏。
赵珩太了解他,道:“还有。”
姬循雅又取出了两份。
赵珩露出了个果然如此的表情,明知故问:“将军不会还藏着其他文书吧?”
姬循雅顺从地摇头,道:“臣不敢。”他二指夹着奏疏,低眉顺眼地说:“请陛下自取。”
貌若恭敬,实则单手拿着奏疏而不奉上。
这是个明晃晃的陷阱。
赵珩清楚,当然不会乖乖讨要,话音未落,他陡然拉近了与姬循雅的距离,朝他伸手一揽,动作迅捷利落至极,快得几乎要看不清了。
姬循雅向后一避,顺势将倾身过来的赵珩揽入怀中,手臂环住他的腰,骤然收紧,将人牢牢禁锢住了。
赵珩毫无防备,更无需防备,与姬将军紧紧相贴。
文书依旧姬循雅在掌中,他轻轻晃了晃,仿佛这东西不是治国的良策,倒似引诱猫儿上钩的小鱼干。
他以文书轻轻刮了刮赵珩的耳垂,笑道:“陛下未免太过客气了。”
他指的是投怀送抱。
纸张到底不如人皮肤细滑,蹭弄得赵珩有些痒。
赵珩也不恼,下颌点着姬循雅的心口,攀附上后者的手臂,手指慢悠悠地沿着手臂肌肉线条游走,直至,落到手背。
他以掌心覆盖住姬循雅的手背,五指收拢,连文书带姬循雅一道攥入掌中,慢悠悠地拽到自己眼前。
姬循雅不松手,赵珩乐得拿他当软架,翻开一页,令他端端正正地拿着,自己专注地看。
于国事上,赵珩素来极认真,且厌烦旁人搅扰。
姬循雅深知他习惯,不再开口,端着书。
赵珩专注看文书,他则静静地看赵珩。
目光缱绻而黏腻,如影随形。
赵珩被盯得早已习惯,待看完冯延年的文书后,神情有些奇异,旋即忍不住扬了扬唇。
姬循雅不喜欢看他这样对旁人笑,连旁人的笔迹奏疏亦不许,“不知冯大人写了何等好事,令陛下这样高兴。”
赵珩听他声音虽温柔,语调却百转千回,分外阴阳怪气,以指节敲了敲姬循雅的唇,“冯大人近日备受九江王世子礼遇,往来密切,频频欢宴,更有朝臣宗亲同乐。”
还,附录了某些宗亲贵胄的名字。
冯延年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是在向皇帝表明九江王世子绝非像他表现出得那般忠心耿耿,且,更知晓了哪些朝臣首尾两端,欲要几方下注,谁赢就倒向谁。
冯延年名声不佳,前前后后改换门庭数次,然而其的确能力卓然,位高权重,又曾得帝王重用,九江王世子拉拢他不奇怪。
李默很清楚,若能许以重利,加之局势复杂,皇帝势弱,冯延年既可以舍弃师长,为何不能再背叛皇帝?
可冯延年这次却毫无回转地选择了赵珩。
冯延年是聪明人,审时度势,对朝中大小事务皆观察入微,他或许看得出赵珩与姬循雅之间那种复杂暧昧的关系,微妙地意识到,二人并非向外界展现的那般水火不容,可他竟没给自己留丁点余地。
若是行差踏错,当真向傀儡皇帝效忠,只死冯延年一个,只能说是最轻的处置。
故而,看到这份文书,连赵珩都有几分惊讶。
姬循雅垂眼,望向赵珩手中的文书。
他眼神有一瞬晦暗。
帝王有忠臣良将,人才辈出,济济一堂,共议国政,于天下,于百姓,的确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事。
但赵珩身边,实在不必有太多人!
就如崔平宁,姬循雅当然承认其为臣为友皆无可挑剔,却不妨碍姬循雅对他厌恶至深,哪怕他已死了两百多年依旧心存反感。
不,不是太多人。
而是,只他一个就好了。
方才姬循雅对赵珩提及兵部侍郎与英王暗通款曲,并有数位官员参与倒卖辎重粮饷的事情,既是汇报国事,请皇帝决断,又的确存有私心。
帝王此刻身在内宫,为了戏做得更真,获取消息的渠道不能说全无,但也不似寻常那般敏锐通畅。
他有意借着这个时候,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半真半假的事,诱使着帝王觉得,所能依靠的人唯有自己。
长睫下压,掩饰住了眸中涌动的阴暗。
再抬眼,依旧是一派无害的柔和。
赵珩似叹非叹,“冯卿啊。”
姬循雅温言道:“陛下想见冯大人吗?”
声音柔情似水,却听得正若有所思的赵珩陡然回神。
他与姬循雅视线相接。
皇帝陛下断然道:“不见,还不是时候。”
姬循雅弯唇。
若有一点森白在唇角闪烁。
是,犬齿。
赵珩忙收敛心绪,朝姬循雅安抚一笑,去看崔抚仙写的奏疏。
然而这一笑在姬将军眼中无论怎么看都有种粉饰太平的味道。
姬循雅正要开口,却见赵珩头已埋入文书中,看得聚精会神,认真得已经到了作伪的地步,无声地冷嗤了下,视线死死地黏在赵珩脸上。
却未发一言,不曾打扰皇帝。
赵珩一面看一面在心中默算。
崔抚仙对帝王赤诚朝野共知,故而这封文书不似冯延年那般提了些不足为人明言的私下往来,而是粮价起伏及些关乎民生之物的价钱变动。
总体而言,起伏不大,依旧稳定。
待赵珩看完。
姬循雅仍然在看他。
赵珩有些啼笑皆非,心道幸好姬循雅只是目光尖锐如刀,而不是真刀子。
哪怕是钝刀,这样长此以往地看,都足以将人捅个对穿。
赵珩握住姬循雅的手,笑吟吟地问:“好将军,怎么不理朕?”
姬循雅微笑道:“陛下日理万机,臣岂敢多言?”
赵珩见他眸光闪烁,分明刚才被刺激得要命,却生生忍下,此刻还在装模作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姬循雅继续道:“臣现在已经为太后所不喜,若再多言引得陛下厌恶,臣在这宫中,就无法安身了。”
赵珩伸手,就近环住姬循雅的颈部,半哄半逗,“整个皇宫都是将军的,将军想在哪就在哪,怎会务安身之处呢?”
赵珩眉眼含笑,话音轻柔,伏低做小至此,姬循雅想不看,又移不开视线。
他喉结不自知地滚动了两下,垂下眼睑,搂住了赵珩的腰。
姬循雅低声道:“太后是想借谁的刀杀臣?”
赵珩毫不隐瞒,“英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