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照衣难以出声,钝重的痛苦攥住了他的心脏和咽喉。
事情脱离了掌控,向着深渊滑去。
他再也无法,再也无法……
“你说该醒来了——而我拒绝。”攥紧心脏的位置,言息为他们的关系做下平静得过头的判决,“你已经抛弃过一次的东西,我不能再给你第二次机会,即使我相信你,也相信你现在要做的事对我有利。而且本来就应该这样不是吗——人类的感情,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可是我爱你。”明照衣忽然说,毫无预兆,面无表情掉下大滴大滴的眼泪。
可是已经没有意义了。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言息已经动念拆除了这个世界——如同随手拆下一块构成城堡的关键积木那样,拆除构成这个虚假世界的逻辑之一,世界便分崩离析。
“可是我爱你。”明照衣被强制脱离出那个已经毁去的世界,眼泪没有停下,仍然面无表情,模糊的呜咽从喉咙里冒出来。
然而再无回音。
第68章 两颗心
一片空白。
没有天空, 没有大地,仅仅是一片纯白的世界。
言息站在空白的世界中,双手捂住额角。
痛苦在此时倾泻而出, 原本的清明畅快尽皆溃散, 大脑与心脏变成了苦痛的源泉,使他品尝到如丝如缕的撕心裂肺。
……这种时候, 总是在这种时候。
还在说这些话。
……可是, 可是。
不再有“可是”了。
就像消融的雪不会再留下任何痕迹, 做过的选择不会有回档, 逝去的人再也无法挽回。
扰乱心神的声音已经消失,可痛苦为什么仍未远去?
支撑自己的力量也被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压倒, 他失力跪坐地上,再没有保持体面的余裕。
好痛苦。
他攥紧心脏, 像要把这痛苦的源头揪出来。
“销毁”。
他忽然抓住了那个灵感, 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该怎么销毁自己的人格?销毁自己?——是不是这样做,就再也不会有自我意识, 不会再有对他来说复杂得过分的感情。
“自杀”。
那个刹那,无数小世界的记忆潮水般涌进脑海。
江斐侵入主脑的时间要早得多,言息曾经历过无数个不曾与明照衣相遇的世界,一如记忆里的“生前”——浪费时光、行尸走肉地活着,尝试体验过各种刺激的人生, 一直追寻着人间的热闹。
但那永远是隔岸的, 他人的热闹。
他的许多次“自杀”,仿佛是结束每个世界的钥匙。
所谓反派积分,也就是“人格”、“情感”、“意识”。
他的“人格”曾经被有目的地销毁, 如今,又被有目的地再度唤醒。
但他已经, 不想要这份“人格”了。
自我意识是无用的,即使没有这份意识,主脑仍能毫无失误地运行,甚至机械的理性是比反复的感性更可靠的东西。
——不过他知道,这些不过是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其实都不重要。
他只是觉得太痛苦了。
不再是“行尸走肉”的代价是那么大,淌过那条隔岸的河所付出的价格多么昂贵。
明照衣教会他如何爱一个人,却没有提前告知他,爱是这么痛苦的东西。
有了爱,会在乎,会比较,会嫉妒,会无上欢喜,也会痛不欲生。
他其实并不怪罪明照衣。
这是个毫不公平的天平,一头是他,另一头是一个族群一个文明的生死。
他终究是虚幻的存在,人总要回归现实,回归更为迫切的真实世界。
他只是无法想通,如果是这样——
为什么要创造他,唤醒他,毁灭他,再度唤醒他?
他对明照衣来说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
再次想到这个问题,如丝如缕的痛苦重新攫取了他的呼吸。
“爱”。
冰与火的两重,天与地的落差。
是这么正面又负面的东西。
言息想,至少我还有拒绝的权利。
升起这万念俱灰的念头时,他看见点点细碎如鳞的光从自己发丝上飘起。
我认输了。
他看见自己的指尖也开始涣散。
我一败涂地。
他满是泪水的面容也逐渐融入空白的世界。
无数次人生,逃不过自我了断的宿命……
“唔——!”
忽然有道光团闪出,重重撞向言息额头。
“……统老师?”言息意外于居然还能见到它,见到这份初始备份的记忆。
系统没有说话,放轻力道抵住他额心,冰凉的光团传递错觉般的炙热温度。
言息微微一惊,双手捧住那团变得炙热的光,过于灼烫的温度让他以为自己捧住了一团跳动的心脏。
当触碰到光团时,他便从系统的记忆里得知,这是明照衣保留在它这里的记忆。早在明照衣利用系统接入主脑之前,他就将自己的记忆复制了一份,留存在系统中。
——就好像明照衣已经料到,会发展出现在的情况。
言息产生了一秒的抵触。
比起对方的算无遗漏,他更抵触的是,这意味着过去发生的事存在隐情。
是明照衣的难言之隐。
他要知道吗?
知道了会更高兴,还是会更痛苦?
不要——
他拒绝不受控制的自己,拒绝捉摸不透又反复无常的“爱”。
光团仿佛读懂他的拒绝,又迫切地往前蹭了一蹭,紧贴他的胸膛。隔着胸膛,两颗心脏同频跳动——记忆是感情的载体,那个人还说过,心脏是感情的具象。
言息手掌攥紧明照衣的“心脏”,逐渐加深力道,灼烫的光在他手下孱弱得将要溃散。
【如果你已经把我当做你的家人……】
言息顿住,为另一道留存的记忆,为自己与之融合在一起的另一颗“心脏”恍然。
【哥哥……我喜欢这个称呼。】
然后是自己的记忆里小少年的声音。
“那就备份下来吧……这样一来,今天第一次产生‘喜欢’这种感情的小息就会永远保存下来。”
——那是什么值得纪念的事吗?
他现在,却要亲手毁去这份天真欢喜的纪念?
像是感受到他的共情,属于明照衣的“心脏”同时涌过他的指缝间。
他看见明照衣所看见的,他之视线即明照衣之视线,他看见明照衣眼中的自己,一段数据,一种模型……怎么可能对这种东西产生感情啊?他不明白。
然后一瞬间流淌过的,是堪比一生的漫长记忆。
一瞬即一生。
*
地板上摊开的行李箱。
沉默的家。
结束合作关系的父母。
而他,是被这场轰轰烈烈的社会实验遗留的残次品。
父母离开了,他抱着那盆原本栽植在温室里的小绿植,被抛下在空荡荡的房间,等待公共抚养机构的工作人员将他接收。
人们已经不需要看似进步、实则倒退的所谓复古式“人类自救运动”,时代选择了更加积极的自救。世界轰轰烈烈前行,他是古老世界的余晖,看着所有人振作精神前进,而他被永远留在了原地。
“请学会克制自己的感情。”
“人类已经为过于丰富反复的情绪付出过足够的代价。”
“请学会克制,请时刻牢记理智的准绳。”
“高尚的理性才是这个时代最为珍贵的出路。”
规训,教育,压抑。
太阳未曾死去,阴影已经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