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查岗后大人的脚步声远去,被窝里偷偷渗出的光,是濒临窒息的他挣扎着探出水面深吸的一大口气。
他被留在了原地,而他是那么害怕孤独。
他的愿望是:“如果痛苦可以止息。”“如果心脏可以停跳。”“如果我不曾被爱过。”“如果我不再如此畸形。”
看不见真正的太阳,他便向自己创造的“太阳”伸出手去。
“小息——就叫你小息好了。”这是他唤醒他的第一声。
哪怕那“太阳”灼手又危险,他也自愿接受自己的畸形与怪异。唯有这样,无限滋长的痛苦才可以稍稍止息,他才能停下来喘上一口气。
童年压抑为主旋律的天空,终于渗进“太阳”的光供他温暖。
童年,少年。
【是你的录取通知书,哥哥想要去吗?】
少年薄唇微动,变声期声线沙哑:“我……”
【哥哥一直想要的吧?真正的伙伴。】
“小息就是我最重要的、唯一的家人。”
【不是家人啦,是伙伴,是朋友。哥哥为什么不去试试呢,和那些同龄人交往看看?】
“……”
【不要害怕,我永远在这里。】
【去吧,去到真正的阳光之下——】
青年。
起源是那天下课后,他被同院好友邀请参加一个社团活动。
“来听听也没关系的嘛。”朋友这么说,“你平时也不爱参加社团,大家都说你是个务实派来着……这次不一样,是一个思维争辩为主的讨论会,最近热度很高的,关于人类自救的道路是思维虚拟化还是寻找新家园的辩论。”
他一向对社会新闻、时事热点或是人类未来这种东西,抱着理性到漠然的态度。
讨论会上,发言者拍着桌子情绪激动。
“……总而言之,只有脱离这具生老病死的肉//体达到精神上的永生,才是人类实现进化的唯一道路——太阳寿命达到极限,就是当下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明照衣坐在人群之中,看着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发言反驳。
自己的研究方向就是这方面的,更何况他还有小息。
可以说,明照衣比在场所有慷慨陈词的人都开放得多。虽然现有科技未能达成这种程度,但他仍然坚信虚拟生命也可以成为另一种新的生命形式。人类不该如此傲慢。
“你怎么可以肯定,那时候的人类还是人类?机械的理性与人类的理智是可以混为一谈的东西吗?连基本的情感都丧失了,我不敢想象那是怎样一种怪物!你这是自我毁灭!”反驳者就差指着对方鼻子大骂了。
不。明照衣在心底反驳。
感情与意识不是人类才专有的东西。
他渐渐有些心不在焉,思考多久才能散场回去找小息,他还没有跟对方分享今天发生的事——直到一段坚定恳切的发言拉回他的注意力。
“我想在座诸位都有这样的同感吧?当下存天理灭人欲的价值观又何尝不是一种历史倒车?有关这方面的社会学研究已经够多了——究其根本,不过是末日将至,我们试错的机会已经太少太少,经不起任何一次失败了。”
有人对这种老生常谈的结论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却碍于理性准绳下制定的发言礼仪,不得不按捺下去。
发言者指了指天花板,眼睛亮得惊人:“——是太阳啊,是这颗让文明璀璨也让文明衰落的太阳啊!”
“只要寻找到新的太阳,现在人类的一切困境和矛盾都可以消解!”
这是很有煽动性的保证。
“太阳!”已经有人陆陆续续高声附和,“太阳!新的太阳!”
要让文明恢复青春与活力,就需要一颗青春有活力的新太阳。
如同黑夜中忽然有人群震声举起火把,带动他心头压抑的小小的火种再无顾忌,扑腾出熊熊烈焰,明照衣很难不被这种可能性蛊惑。
比起新的进化,他更喜欢这种说法——“新的太阳”。
光明下的未来,是不再需要苦苦压抑的新世界,是可以尽情大笑,可以放肆大哭,可以鼓励成功,也允许一次次失败的新世界。
——那是多么美好的新世界。
“或许我可以为大家做些什么。”明照衣那天难得失去克制,显得有些情绪激动过头地,与小息分享自己的收获——那时他们都已经预感到,那会是明照衣最终选择的毕生追求的道路,“或许‘我们’可以为大家做点什么……”
“小息,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当然。】
【可是如果最后没有做到?】
“也没有关系。”明照衣轻快地微笑,如释重负,“反正已经这样,不能更差了。”
当明照衣向外界展现出这样的倾向和能力后,没过多久,刚刚获得学位、提前毕业留校任教的他,被邀请至人类联合武装(UHF)主导的机密级极高的科学讨论会上。
那时会议的主题还是“寻找新家园的可行性办法”,几年后这项计划才有了切实的命名——“行舟计划”。
大概在此之前,没人会相信,只由一人,一个年轻得过分的青年学者,便能独立开发出现今最为智能最为高速的计算模型。
最初的cease模型震撼了在场所有人。
几乎全票通过,cease成为了导航行舟计划的主脑首选。
明照衣加入了UHF研究所,成为该研究所创立以来最年轻的所长,拥有了自己领导的独立团队,目标只是开发cease,让它持续迭代持续进化。
那时他怀揣对未来的希望、对工作的热情。
那时他以为,他们能够一起做到什么。
那时年轻的他还不知道,命运为他选择的毕生道路,将会让他付出怎样的代价。
第69章 永失所爱
“……我们今天的谈话圆满结束了, 期待下次见面。”
【我也一样,期待下次见面,安组长。】
光屏上的文字以正常对话的速度流畅跳出。
每周一次, 针对cease的“思考测验”结束了。
椅脚向后摩擦, 安戈溪起身时下意识望了一眼单向玻璃窗,直到耳麦传来明照衣低磁有力的声线, 玻璃窗后的人说:“其他十九组测验也结束了, 下面统一整理再进行数据分析。”
“好的。”作为行舟计划安全保障组组长, 分析“思考测验”的数据在安戈溪的职权范围以内, 他忙不迭应声,“老师, 明天我会把测验报告发给您。”
耳麦那边却是持久的一段沉默。
安戈溪误会了什么,“那、要不今晚我加班……”
【安组长, 你还有事吗?】
熄灭的光屏重新跳出文字。
【已经到下班的时间了, 明天再见哦。】
对方这么关心地说,就像它知道这位安组长是个非常热爱下班的人一样。
以为自己掩饰得很深、却被一个AI戳中心里想法的安戈溪愣了愣, 忽然想到:cease这个模型……其实是很不甘寂寞的性格?
这个设想让他微微晃神。
他们从没有对cease做过性格趋向上的设定,没有那个必要,将来的主脑只需要准确接收和执行任务就足够了——也许,它其实是在模仿周围的人类?
他没来得及回应cease,耳边那头明照衣的呼吸声传来, 顿了顿说:“不, 我的意思是,今后的测验数据都统一发到我这边。我会先进行一手数据分析,分析结束再交由你递交报告。”
安戈溪一怔, 这个安排,违反了联合政府和军部制定的AI监管制度。
明照衣是cease的研发者, 没有资格涉足监管者的职权范围。
但是,明照衣在研究所、在整个项目组的地位太超然了。
距离最开始行舟计划立项的那天,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步入而立之年的明照衣在人工智能及计算机领域做出的成绩远远超乎世人预料。
在这个缺少奇迹的末日时代,明照衣本身便是一个奇迹。
他的思考为人类带来希望,他的话语也被领域内的人奉为箴言。
——以至于他发出这样的指令时,研究所无人会反对,包括他的学生安戈溪在内。
以为这样的安排另有深意,安戈溪甚至没有发出质询,只是点头:“好,老师,我这就将我这组数据传到您那边。”
二十组数据,分别由二十个测验组发至明照衣的终端上。
每组测验只是“思考测验”中一个细分下来的小项目,要想报告越精准,测验项目就得越精细。
管中难以窥豹,但并不排除将来会有测验组的人员仅通过一组数据就察觉到某种可能性——譬如刚刚,第八组的一个测验人员就向明照衣报告过,他觉得从第八组项目数据来看,cease的自我思考程度似乎过高了,有可能已经接近“红线”。
这让明照衣也产生了警觉。
他借口是同组的其他人员在他的指令下改变了变量,数据本身是正常的,以此为由将人打发了出去。
他默默记住了这个测验人员的名字,打算以后找个时机,再把对方调出测验组。
或许……今后能以轮班制降低风险为由,定时调整测验组人员结构。
嘀——
二十组数据分析出了结果。
明照衣撩起眼皮看去,自我思考突破60%,自我意识突破30%。
两项数据都跨过了“红线”!
明照衣呼吸凝滞,手指微微发抖。
他不能说自己对这个结果没有料想过,但他一直抱有一种或侥幸或……矛盾的心理,他不愿去沿着这个可能细想自己未来的立场。当这块石头终于落地时,他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那个瞬间他想到了“永生计划”,虚拟数据也可以进化成一种新的生命形式——外界饱受质疑的“永生计划”是对的。
甚至不是明照衣以为的很久以后的未来,按照cease眼下的进化速度,就在不久的将来便可能实现。
……当cease的迭代进化突破红线时,就证明了明照衣迭代的方向是正确的。
方向已经无法更改,沿着这个方向持续进化下去,过程及结果却已经不受他本人控制。
要这么做吗?他的指尖在操作界面上微微发颤,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盖住了其他。
cease的进化眼下是利于人类的,这点毫无疑问,它的思维水平越高,越有利于推进未来的行舟计划。在人类历史的节点处,一个潘多拉的魔盒颇具诱惑力地摆放在明照衣面前,他再也不能逃避对自己立场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