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炽站起身,跟在了他们的背后。
时书没想到,刚赶到山谷旁时,却发现有两拨人正在吵架。
时书放慢脚步,抬头观望,原来昨夜有森州的守城军队连夜清理积雪,如今这狭窄山道间勉勉强强开辟出了一条细路,但另一头却站着两拨人,一拨人用车轮押送着粮草,推推搡搡,而另一拨人的旗帜上却写着“冯”字,押送的是银饷,大概是急着赶路,不免挤成一团,正吵得沸反盈天。
“这是森州紧急输送粮草的道路,粮草优先,怠慢者杀!昨天暴雪已耽误了半日,两日内粮草就要入仓,你们这是做什么?”
另一头不甘示弱:“你们粮草着急,我们军饷就不急?”
“你这军饷要押去狁州,本来就不该从森州过路,要走怀安直道,凭什么让我们让路啊?”
要知道,军令如山,在军事地区任何命令延误了时辰就有可能杀头,故而两方并不退让。
“凭什么?就凭老子姓冯!”
争吵之间,只听到一个暴躁的声音,接着便有人从马匹上跳下来,来人生得高大英武,眼中邪戾锐气。时书一眼认出是冯傀直时,连忙往后找了个隐秘处,偷偷观察。
没想到,他们押送银两的也到了。
冯傀直手执马鞭,对面押送粮草的是地方县令,并不认得北地边军的公子少爷,被一鞭子抽到脸上,皮肉立刻绽开流出鲜血,捂住脸往后倒。
冯傀直来回将这群人一睃:“不知道的就去问,太阴长平两府姓什么的说了算!别说这森州的道,老子就是去茶河对面的大盛府,也没人敢拦着!”
说完便用鞭子挨个挨个往那群押解的人身上抽,军人到底身体素质强悍,他每一鞭子下去,那些人就往后退一步,血肉模糊。
然后这头,早有将士认出了旗帜,竟然不敢上前阻拦。
冯傀直!
那可是混世魔王,节度使冯重山的独子,在东都可能不算什么,但在边境他就是太子。
时书心里正万分紧张时,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冯将军,按照规制,这是森州的粮道。纵然冯将军要走,也要等我们运粮食的走了再说,抢位置还打人,是不是太跋扈了?”
时书看过去,说话的人很年轻,眼熟,原来是刚来森州时见到南逃的遗民被大€€骑兵追杀,赶来辱骂的那位领头裨将。
有人悄悄拉他衣袖:“别说了。”
但这人不仅不退,还往前走了一步:“请冯将军住手!”
冯傀直打人正打得起兴,回头看见他,对方长得眉眼端正,年轻正直,但冯傀直喜欢纤细白净的美男子,故而脾气并不好:“你是谁?”
这人面不改色:“属下是狼镝军赵将军手下,‘仇军’前左偏将,宋思南。”
“操!”冯傀直骂了句,一下子爆发了,“就是你们,就是赵世锐这个王八蛋,还有你们仇军,天天跟老子作对!不把老子放在眼里?”
时书忽然想起,这冯傀直去了京城数月,竟然连边军的口音都改掉了。
冯傀直上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挥鞭子就抽。
鞭子如雨,宋思南竟然也没挡一下,伤口条条绽开,腰板站得笔直。
时书转头看谢无炽,谢无炽道:“冯重山当了这太阴和长平府的节度使,冯傀直是他幼子,赵世锐是他手下,两个人都是边军里的‘少壮派’,未来边军的继承人,彼此应该有竞争关系。”
时书稍微睁大眼:“但他这么对待将领?我记得‘仇军’很能打仗。”
“咚。”
冯傀直猛地一脚将宋思南踹倒在地,竟然还不解气,从身侧拔出了刀,这是要杀人!
宋思南遍体鳞伤,眼睛里终于溢出仇恨,这是狼的眼神。盯着他,并不说话,身旁的人连忙道:“冯将军,冯将军消消气啊!求您消消气!”
正是紧急的时刻。
不远处,猛地响起一声呼哨,几列飞马卷着雪沙狂奔而来,身姿在雪天里矫健,掠起极速的风影。
这列奔马中举着一条“赵”的旗帜,片刻后马匹停在不远处,身穿沉重甲胄的高大男人翻身下马,踢踏着雪大步走来。
一群人连忙跪下,喊道:“赵将军!”
风雪刮得人睁不开眼,时书回头时,见谢无炽正盯着这一行人,似乎在观察和思考什么。时书回过头,不自觉“哎?”了一声。
这个赵世锐,长得好眼熟。
从额头到下颌的伤痕,眉毛浓重,浑身上下是军人的坚硬和刚毅,几乎没有任何柔和之处。
时书忽然想起来,几乎在一年前的相南寺,他刚平定了淮南路叛乱,赶来东都要军饷,拂了世子的面子,就是这个赵世锐。难怪优待谢无炽,当时那军饷,正是……
赵世锐上前,攥住冯傀直的马鞭。
两个人在风雪中对视。
赵世锐开口道:“傀直,你哪儿来这么大的火?”
冯傀直一松手,笑着道:“赵二哥,好久不见啊?”
赵世锐:“你从东都押解军饷回来,旅途劳顿,还有力气为难我的人?”
冯傀直:“哈哈哈,谁让他们不懂事!我替你管教管教。”
赵世锐一扫眼,看到他马车内带回的脂粉气男子:“你从小就不学好,染上这些毛病。冯叔关爱你,从来不训斥。但我一直看不得。你既然回来了就收收心,替冯叔分担分担。不是要过路?来人€€€€”
“将军,有何吩咐?”
“让冯将军的车队先过。”
赵世锐说完,转过身示意宋思南:“站起来。”
宋思南浑身血痕,走路跌跌撞撞,站在一旁。
但很显然,冯傀直并不打算轻易放过,死死盯着赵世锐:“赵哥真是有本事,总这么简单就四两拨千斤,把事情消解于无形了。”
赵世锐性格沉稳,看着他:“那你要怎么样才肯解气?”
冯傀直:“我非要杀了他。”
话里,杀机四起。时书实在不明白,这两人看似风轻云淡,实则上结了多大的梁子。赵世锐漆黑的眉眼对他对视:“傀直,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意气用事,尤其是作为将领,你的一个小脾气会害得很多人死无全尸。”
冯傀直嘿嘿笑道:“我没你有本事,我就意气用事。”
赵世锐:“好,今天这个人,杀不了。你非要犟,我们就去冯叔面前对质,要个说法。”
冯傀直狂躁了:“赵世锐!”
赵世锐:“你一直都这么任性,别怪我没提醒你,咱们手里掌着兵权,肩负这么多男儿的性命,不是给你使少爷脾气的!把你养的那个什么男宠,叫出来,哄你回去!”
赵世锐脸上露出轻蔑:“我看你就只有三两岁,只有下半身能拴住你,不中用的东西。”
冯傀直揪住他的衣领,两个边军将领,就在这么多人前打了起来。时书一边看一边祈求:“打他,打他!”
果然,赵世锐几拳干翻了冯傀直,把他脸揍破了皮,一把拽住他的衣领,道:“今天的事,谁敢说出去我割谁的舌头。走!去狁州,找节度使去。”
说完,硬是把冯傀直拽进马车里,把那男宠拽着头发踢出来:“充为军妓去。”
“是!”
时书转头,马车驾驶,这一行人便飞快地走了。
场面过于混乱,时书一时都没来得及捕捉重点,一旁,宋思南身旁的人大声喊:“快去找大夫!快去!”
谢无炽轻声道:“可以去。”
时书走上前,举起手:“我能帮他止血。”
“快来快来快来!”
时书转头看谢无炽,他一身雪衣,及地垂头思索了片刻,转身上马追着车驾而去,另一头的杜子涵被催促:“扫雪扫雪!雪又堆积起来了!”一行人分开。
时书转过身,这场闹剧结束,走到宋思南地身旁:“我来帮你包扎。”
宋思南脸色苍白,身上疼痛,嘴唇被咬破了皮。他身旁地人忍不住抱怨起来:“这个冯大魔王,真是球用没有,脾气还大,怎么把你打成这样。”
“跟他爹一样,没出息的东西。”
时书闻言,不觉抬头:“啊?”
这人自觉失言,捂住嘴,其他几个人也瞪他一眼。时书笑着说:“你们别怕,我不会说出去的。”
把宋思南搬运到挡住风雪的窝棚底下,幸好他们也有常备伤药,时书便将他的伤口撒药后用纱布一层一层地包扎,这个活儿他都干得很熟练了。
聊天时候,时书才问:“你多大啊?”
宋思南说:“我十九。”
时书:“……十九都当上小将军了是吧?”
有人笑着说:“不是小将军,宋思归是大将军,宋思南是小将军。”
“宋思归?”
宋思南想制止他,但他已经说了:“‘仇军’的领袖,也是我们小将军的哥哥。”
时书:“你哥挺厉害啊,我也有哥。”
宋思南:“你哥是谁?”
“谢无炽。”
“敢问是推行新政的谢无炽?”
时书报了名字,以为他们不知道,没想到这群和时书年纪相仿的少年,顿时爆发出议论:“居然是他!早听说谢大人被朝廷奸臣陷害,流放到我们太阴,没想到就是森州,娘哟,谢大人可是个人物。”
时书露出笑,眼睛明亮:“你们听说过他啊?”
“当然,朝廷全是奸臣,没一个好东西。军饷拖延不给,全都歌舞升平,苦全让咱们边境的人给吃了。还不让打仗,就姑息大€€,看着他们坐大。只有谢大人好,改革田税,给咱们巡出军饷来。”
时书手指一顿,心里没想到:边军这么厌恶朝廷中的文臣,没想到对谢无炽印象这么好。
宋思南身上的伤口包扎好,坐着休息,问时书:“你家在森州什么地方?改日登门拜访。”
时书说了地址,这人连连点头。
时书回去铲雪,几个人都围着他说话,时书忍不住问;“‘仇军’,你们真是从大€€那边逃回来的吗?”
说着话,几个人便七嘴八舌道:“当然了,强迫咱们耕种,又打又骂,一不高兴就跟这冯将军一样杀人解气。我住对面的赵家屯,那边划给了€€狗的王族,天天一群狗奴才打我们,不听话就挖眼睛、挖膝盖、砍手砍脚,很是残忍。”
有人说着说着红了眼眶:“从大€€逃回来,要走很长一道封锁线,几乎不能休息,俺们家爷爷奶奶年纪大了都走不了,只有爹娘和我们能走。但我们一逃走,€€狗就要把咱们的家人给杀了。我爷爷奶奶,肯定是死了。”
“……”
时书擦了下额头,俊秀脸上露出不忍:“你们‘仇军’有多少人?”
“三万人,都说‘仇军’打仗最凶猛,许多逃回来的人战死,但一直有源源不断的人回来,充军,一直能保持在三万人。”说话的人也就十几岁,骄傲地开口。
“我们活着,就是为了收复故土,重回家园。”
时书:“好,好……一定能成功的,一定能收回这沦陷的三府六州,我祝福你们。”
时书看向杜子涵,杜子涵也很感动,咳嗽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