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炽冰冷的眼睛看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小树说,“我娘说这次攻下狁州,官兵死伤起码数十万,白银损耗恐有数千万两,这是财政数年的收入!而受灾百姓更是不计其数……如果能打通€€区内部反对者的门路,夺取政权将不费一兵一卒!就算耗费也远不及面对面打硬仗……所谓最巧力的方式!”
上兵伐谋,战争中两军对峙的牺牲不可避免,而奇谋巧计,往往出其不意起到四两拔千斤的作用。
暴力流血,死亡铺就。而策反地方内部,瓦解对方构筑的城防,采取智慧的方式减少伤亡取胜,这是最有性价比的方式。
谢无炽看着烟雾缭绕的香炉,道:“说下去。”
“比如€€占有八府十九州,其中有三州曾是大景的故地,义军云集,诸多部落与€€王不和,他们只想逐水草而居,并不想打仗……宙池王对景人更为友善,却不得不响应€€王的诏令出兵!……”她面色着急,“这些人,我爹娘都有办法联络!”
谢无炽:“我凭什么信你?”
小树说:“你让人跟我走一遭€€区,查看虚实就行。只需要€€€€”
小树忙不迭地说,但立刻闭上嘴,似乎欲言又止,鼓起勇气盯着他。
谢无炽:“需要什么?”
小树头上冒出冷汗,吞吞吐吐,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极为艰难:“如果大人真有意联动€€区内部的人员,也请大人派一名重要的使者,向他们表达诚意€€€€我爹才能说服他们。”
谢无炽眸子近乎透明,十分平静、冷漠:“你们要谁?”
“€€€€对大人重要的人。”
间壁另一头桌子旁的椅子里,时书的瞌睡醒了,浑身的手脚有僵硬直立之感,他一下子站起身喝了杯水,在房间内来回走了几步。
烛火摇曳,隔着薄薄的木头墙壁,小树忐忑不安的声音传来€€€€
“使者,代表了国家的态度。策反,是诛九族的罪名,€€区背后的人在焦急观望之中€€€€我娘说,要大人的亲弟弟,时书和我们去一趟北€€,策反的事必有十成十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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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房门猛地被关上。
时书走到院子里,转身进了屋,往碟子里的冰沙插根竹制的吸管,喝了两口,冰得他后槽牙一阵疼。
宽大的衣袍从门口进来,时书迎上去,把吸管递给谢无炽:“喝吗?很冰。”
谢无炽:“不喝。”
他脸色不好看,往里走:“她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时书脸色有些恍惚,似乎刚从意外中回过神,道:“听到了,张骞出使西域,促进人类文明的进步。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战争之中,使者负责传递情报。我也没太想到,她居然让我走这这一趟。”
谢无炽:“衣服脱了。”
时书:“跟衣服有什么关系?”
“你背上的伤口需要上药。”
时书正如梦初醒,听到这句话,三两下解开衣裳,到床上躺趴了下来:“她想让我去北€€当使者,一是查看她说的话是否属实,二是与那些部落和义军的首领联系?但我听说,北€€的弯刀和铁骑无人能敌,砍头如砍菜,一旦被抓就会尸骨无存。不过她说的如果是真的……”
谢无炽取来药膏和帕子,先擦拭他后背的伤处:“这件事不用想了,你不能去。”
“……”
时书转头看他,谢无炽的手按在时书的腰窝,神色颇凝重,眉眼下似有思量。
“我明白你的考虑,那是€€区,深入敌军内部,途中稍有不慎就会被杀死……”但时书心脏萌着芽,另一个念头活动,“如果元观所言不假,从€€区内部策反是不是伤亡最小、代价最低的取胜方式?”
“兵不血刃,依靠智慧和策略取胜,而不是战场的暴力,的确是最巧妙的方式。”
时书喉结滚了一下,道:“狁州的战况……谢无炽,你知道……如果能策反对面,是不是会减少伤亡……”
“不用说了。”
谢无炽在他后背上轻抚,终止这个话题,称得上专权独断地道:“你最近不要再出门,待在房间好好养伤,等€€军退兵时,小树我会让人平平安安地送回去。”
时书没想到他否定如此干脆,空气中沉默片刻,转而说:“谢无炽,我是说如果,对方没点名要我,你是不是就派人去了?”
“嗯,我不想骗你,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换成我为什么不可以?”
清凉的药膏擦在背上,谢无炽不说话,片刻后才有些疲色地道:“换成你为什么不可以?因为你特殊。时书,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我可以用我的权力轻易让别人替你去死,替你受伤,伺候你,服侍你,保护你的安全,让你享受荣华富贵和安逸舒适的生活。让你践踏众生,高高在上。这是我最得意的能力,对你的偏爱,然而你却一直不以为意。”
“……”时书料到谢无炽会反对,但听见这句话一怔神,无言地看枕头。
“你可以去,不怕危险,但我害怕。狁州城里所见的一切惨状,我见到了,屠杀也亲眼目睹,我绝非没有共情的能力,我能撼动这个王朝,为此付出一切,但只有一个愿望€€€€希望你能平安陪在我身边。”
“……”时书说不出话来,使者的念头被谢无炽否定,再坚持下去毫无用处,毕竟最终决定合作的还是谢无炽。
背后的伤口涂好了药,时书将衣裳拉扯下来。
时书最后一次尝试道:“这件事很重大,要不然再考虑考虑,想想别的办法?”
“不用再考虑,你不能去。”谢无炽下了最后通牒,“更不能偷偷去,此事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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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平逸春和苗元良的军情陆续传来,秘密屹立在平原上的储粮基地垦庄被烧毁,另有攻城物资全部焚烧,捣毁粮道不说,倒卖的粮草追回了十几船,剩余的全被一把火烧光。
北€€这一支军队压境即将三月,如今粮草骤然断绝,陷入混乱状态之中,而狁州的支援却越来越多,战争局面即将扭转。
时书出门时,正有人用链子锁住门扉,嘿嘿笑道:“二公子,小的也是执行公务,这几天还请二公子不要出门了~”
“……好,好好!”
时书看着链子点了下头,抬腿猛地踹上一脚,“哐!”门纹丝不动,牵扯着后背的伤口生疼。
时书转过身去,到院子里的亭子坐下。
谢无炽你厉害。
小树也已被送走,免得两个人勾结通气。时书待在院子里,一阵难以言说的感受,只觉得五脏六腑快炸了。
他坐在亭子里睡午觉,把头枕在石桌上,不知道是不是磕到,智齿发炎隐隐作痛,只觉得满嘴的血味。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评论区认为还是有必要说一下,这本书的主线是达到权力巅峰时谢无炽和时书不同的所作所为,但立意并不在于权力,有一句话叫“命运通过选择,一次一次地去验证你是谁”,如果说谢无炽最后完美通关了这个游戏,那时书是唯一一个拿到番外成就的人,具体是什么我暂时不想剧透,这个番外成就我个人很喜欢。
关于大家对剧情的一些猜测,我可以说一下,我这里并不想写异族都是丑恶的,把异族痛殴以后刷军功,而大景则天然代表正义,谢无炽和时书都不是当地人,他俩不会有什么家国情怀,只有对人类公平正义的看法。所以这里€€的老百姓也是好人,大景的官员也有许多坏人,受害者是大多数。
关于时书的选择,他不会向权力靠拢,我明白大家看古耽应该比较习惯于喜欢雄才大略的人,比如谢无炽这种的,他是书里一定会存在且有重要作用的人,而时书是在尽量缓冲他一些尖锐的光辉刺伤百姓,时书可以说是一个人,但也以说是无名的很多人。百姓这个群体,我不想让他们隐形,所以会反复地提到。因为我个人的史观是人民史观,带一部分英雄史观。人民史观指,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书里就是活着的、死去的百姓,士兵,奴隶;现实中则是每一个你和我),英雄史观指,历史是伟大的英雄创造的(比如书里,则是谢无炽)。
因为偶尔看到有人似乎不理解时书在干嘛,觉得他在鬼打墙,我还是想说一下这个事。
第101章
保护
雪白阳光照着庭院,假山竹林几许阴凉。
“哗啦啦”,水声潺潺。时书站水井旁,将头凑近喝了口冰冷的水,弯下腰,衣服半截白皙清隽的后背,背上痂痕脱落。
“咕噜……”时书吐出水洗干净嘴里的血味,“这牙还要疼几天?这门还要关几天?几天了?要关我多久?”
时书刚想把姜片再叼嘴里,院门口,谢无炽一身朱紫官袍,迈腿走了进来。
一瞬间,时书眉梢一挑,光速失明,加快速度嗖一下往屋子里跑。
背后的脚步紧随,时书走到书房假装看书,谢无炽来到书房,时书再往卧室跑,心想这下谢无炽不会追来了吧,脚步接踵而至。
时书坐到床上,随手翻一本书,装。没想到,谢无炽到他身旁坐下:“牙还疼?”
时书放下书,正常聊天似的:“还行吧,现在基本上快好了,不是什么大事。你这几天人影呢?”
“商议军务。”
谢无炽的手伸过来碰他的脸。白皙清秀的下颌,皮肤干净光滑。时书让他抚着脸,没说什么,直到谢无炽拇指一按,轻轻扳开他的唇角。
指心很烫,时书索性启唇让他看:“我什么时候能出这个门?”
谢无炽回避这个问题。时书忍不住反而笑了,两个人无言以对时,谢无炽留意到别的事,指节掀开床褥底下,手中拿出一盒膏腴,提溜出干燥的羊肠。
“……”时书心跳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没有特别的羞耻,说:“没错,是我专门放这儿的,谢无炽,我做好了跟你上床的准备。”
时书往床上一躺:“如果我能生,我就给你生一窝,我在你的后宫里一直替你守着。”
谢无炽:“时书。”
时书很生气,想想还是说了:“本来,你不同意小树的策略,这件事就不会成功了,我也不是那么舍生忘死的人,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关了我,也许你觉得,你是为了我好吧。不过,你也确实是为了我好。”
“谢无炽,我不如你。所以你替我做决定,其实没什么不对。”
谢无炽语气中意味加深:“时书。”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只是我迟迟看不明白这个道理,我不仅看不明白这一切,连自己的心也要看不明白了。”
时书转过身去:“我还是少说气话,以免刺痛到谁。”
躺到床上,时书拿起林养春递给他的膏腴看盯着螺纹的盒盖,拧开又旋上,将花纹对齐,就这么一直玩着。
“你还要关我多久?”
谢无炽:“€€军撤兵,班师回燕州。”
时书换了更舒适的姿势:“也好。”
于是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陷入沉默之中。夏天很热,眼下更是八月盛夏,阳光直射整片大地上,温度炙烤地面,即使房间放着冰块儿,也抵抗不住腾起的让人心烦意乱的燥热感。
时书放下盒子,“午睡吗?我陪你睡会儿。”
谢无炽早解开衣服挂在墙上,床头垂下轻纱,时书上床后躺在谢无炽的身旁,手指拽着他的衣带玩儿。
时书帮谢无炽解了衣服,凑近亲了亲他,睡觉,睁着眼睛盯着天顶。眼前似乎有些发花,抬手揉了一下,继续盯着纱幔的织造纹路。
时书身体一直很好,这几天被关着太无聊,天天从早上睡到晚上,睡眠太多,开始头痛欲裂。
睡不着无聊回忆以前的事,想起在相南寺的僧院里,他俩挤着不大的一张禅床,谢无炽起初明显有洁癖,时书当时醒过来后去洗漱,谢无炽正在查看床脏没脏。
“……”当时,时书也挺难绷的,跟他说,“哥,我不是那种掉色的男生。”
谢无炽淡淡道:“你最好不是。”
说不是就不是。搞得时书后来每天起床,先观察自己掉色没有,被子上是否有变黄的迹象。但时书从小到大都不掉色,说不掉色就不掉色,谢无炽终于不再戴有色眼镜看他。
想到这儿,时书忍不住想笑,谢无炽一直都是死装死装的。不过他心很细,几乎百密而无一疏,对时书很好,会带他去看中医,每天准时到点让他喝中药,寺庙里的和尚,偷偷带他去吃肉,生怕时书贫血给病死了。
想到这里,时书:嘻嘻。
但又想到,那时目的不纯:不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