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书收敛了点笑容。谢无炽养来福也很好,虽然他明显不喜欢狗,讨厌宠物,来福有个坏毛病,会扑人,一开始也往谢无炽身上扑,会弄脏他的僧衣。
但谢无炽总不能当着时书的面打狗吧!
有一天时书一起床,就看见谢无炽在禅院的菩提树下,拿着馒头正在训狗,掰碎了一块一块儿的,让来福“坐下”“握手”“左手”“右手”“报数”“趴下”“叼回来”,配上他那张看狗的一样的脸,简直是绝。
时书本来还奇怪了,来福你一只大黄怎么会报数,天生神狗吗?原来是谢无炽训出来的!不过由于时书起床太晚,而谢无炽一般早早起床开启一天的美好生活,许多他的时间时书都错过了。
想到这里,时书又有些好笑,嘴角很难压。
不过,那个时候谢无炽有没有想过:时书真的是个很招人烦的小孩子呢,自己都养不活,还要养条狗。真是任性又没道理的小孩子。吃他的喝他的,还一点儿不把自己当外人。
时书在心里轻轻哼了声,在枕头里换了下睡姿,接着想起谢无炽第一次对他暴露本性。也就是送小树去四十里外的村落,归来时天色已晚的那天。
在此之前,时书一直以为谢无炽是个非常矜贵高级的人,一看见他的外在,便会认为此人接受过高等精英教育,先不提优等基因才会生出的迷惑性面孔,他的谈吐措辞甚至语气停顿,似乎都刻意的训练,自带一股“你比我低人一等,我和你说话是给你脸,老实当小弟吧”的高贵感。
时书认识他时,天天在背后擦汗,心想,strong哥。
你真是装装的。发个抖音估计几十万普信男会破防评论“男绿茶”“装杯男”那种人。
不过那时候,时书才发现谢无炽竟然控制不住下半身,受到刺激很容易硬,确实让场面挺复杂的。也许是从那时候起,他和谢无炽才混熟了。
想到这里,时书心情不好不坏,毕竟当时第一次被枪指着,那种心情可是非常难以形容啊!等于一个直女,忽然有个大美女在你面前脱衣服,一方面觉得挺漂亮的,一方面也很尴尬。
时书试图回忆和谢无炽在一起的轨迹。在相南寺住着到底不好,隔壁的师兄讨厌狗,偶尔看见来福要作势打它,虽然并没有打,但时书也不太喜欢一个全是男同的寺庙。
回收度牒凑齐军饷,去流水庵时就很好,时书喜欢桃花林中那片荒芜的小院子,齐腰高的草丛里开辟出了一条小路,另一间隔壁则是死了人的鬼屋,时书那时候胆子很小,晚上去厕所都要拉着谢无炽一块儿去。
一般都是时书推醒榻上的谢无炽,道:“谢哥,哥,我想尿尿。你去不去?”
接着谢无炽在一阵令人想给他跪倒喊爹的寂静中,站起身来,陪他去门外的茅房。时书从那间凶房门走过都害怕,表面故作镇定地和谢无炽聊别的,毕竟不太想暴露自己胆怯,谢无炽还得有一句没一句回复他的硬拉话题。
“谢无炽,今晚这月亮,可真月亮啊!”
谢无炽:“嗯。”
然后时书去了茅房,茅房又离吊死人的歪脖子树很近,时书需要谢无炽寸步不离地保护他,然后上完疯狂洗手往里冲,跑到他前面。
想到这里,时书莫名其妙地弯唇而笑。那时候觉得谢无炽像邻家大哥哥,游戏里无所不能的大神,隔壁班成绩特别好但死装死装的大佬,大家虽然每天课后讨论“兄弟你也太装了吧!”但其实很佩服他,时书也是这样子,很粘他,特别特别地粘他,出于男人给厉害的人当小弟的本能。
时书也才十八岁,很喜欢给人当小弟,小时候给爸妈当小弟,大点儿给表姐当小弟,现在给谢无炽当小弟,总之就是当小弟的一生。
时书真的挺喜欢谢无炽的,在流水庵每天眼睛一睁就是谢无炽人哪儿去了?怎么上完班还没回来?人呢?人呢?听见来福的狗叫,两个人一起往桃花林里跑,围着拎饭回来的谢无炽绕来绕去。
谢无炽必须喊“停”,才能阻止两只小狗往他身上扑。
穿越到古代并不好过,在周家庄时大家对他也挺好的,但那个猥琐的男同说话很难听,男人在一堆聊孩子聊老婆,时书也没得聊,还是跟自己的同胞在一起更快乐。
时书那时候起,就真的很喜欢谢无炽这个朋友,很喜欢他,也许还有一部分的慕强心理。时书愿意和他去做任何事,并且觉得快乐,无论是一起出远门,餐风宿露,还是去瘟疫的城里,他都很快乐很快乐。谢无炽有一种能力,他不一定能给你情感的回馈,甚至有可能背道而驰,但待在他身边绝对最好活最有安全感。
跟玩游戏抱大腿一样,打吃鸡游戏,时书经常感觉自己听到耳朵里一阵噼里啪啦的枪炮声,等他从烟雾里艰难地咳嗽着爬出来时,谢无炽的高大身影遮挡在面前,手里拎着枪械,警戒着周围说:“敌人都解决了。”
时书会产生那种“……不是哥们儿你”的心情。
想给谢无炽跪下磕头。
€€€€轻轻地翻身,床铺上发出“咔嚓”一声轻响,时书的部分思绪被打断了。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再往下想,越想似乎离那个不好的结局越近。森州大盛府的寒冬太冷了,冰雪针砭骨髓,再回忆起记忆中的极寒之地,时书脑海中几乎只有遮天蔽日的雪白色,狂风呼啸的林间,大片大片鲜血染成的血红色,侵占着人的全部视线。
他也喜欢谢无炽,想和他相依为命,杜子涵虽然好,但没有谢无炽好。一起走了三千里,时书看到了他也有会受伤的时候,洞悉这个秘密,时书和他的心就更近了。
而且谢无炽是大坏蛋,真的很讨厌的坏人啊。可恶。从那以后就老亲亲他摸摸他,时书也是实在没办法,不是谁让谢无炽有病啊?兄弟抱一下,这有什么?只是时书始终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变质成的爱情。可是跟着谢无炽还是很快乐,如果不发生那件事,时书心想凑合凑合过一辈子,也行吧?
我靠,谢无炽哪里不好?跟他过一辈子怎么了?
时书想到这儿,还是忍不住想笑。
离开后的那一年,时书好像跟做梦似的,他呆在秦村的海滩上,每天跟子涵说看日落,其实在想谢无炽。
吗的这个东西,真的时书很想揍他,早知道临走时揍一顿再走好了,完全就是混账,时书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纯恨,但是当时他血淋淋的样子也很€€人,弄得时书经常午夜梦回。
时书对爱没有太多感知力,就像这个窍没开过似的,用一种复杂的心情回想了许久,还是没想明白。
爱……但是没想到再见面已经是身份悬殊了。
……
时书想着想着,意识模模糊糊陷入沉睡,梦里一大片血红的尸首。他又看见了那片乱葬岗,漆黑的蚊虫缭绕其上,尸体堆积如山,野狗龇牙咧嘴叼着尸骨,一把火猛地将他们全部席卷€€€€
时书满头冷汗,猝不及防从睡梦中醒来,“啊!”地惨叫了一声,正在紧张地吸着气。谢无炽走到床头取下衣裳,门外有人道:“大人,有两位叫元观和元赫的人求见!”
时书怔了一秒,谢无炽整理着袖口,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说:“让他们进来。”
“他们怎么来了?”
“小树的提议不可谓没有价值,历史上同样有马桥之盟,唐朝与阿拉伯帝国订立盟约;霍去病分化匈奴,让匈奴的诸部王投降汉朝;岳飞分化金军将领;以及宋朝的‘海上之盟’,联金抗辽。单指海上之盟,产生提议到完全实现花了三年时间。一件影响力巨大的策略,需要付出很长的时间和诸多心血,才能完成。这确实是有利可图的点子,我会想办法促成这件事。”€€
时书看着他。
谢无炽:“小树送了回去,他俩准备当面向我说这个计划,走吗?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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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穿着一件朴素文人蓝衫的元观正匍匐在地长跪不起。
在他身旁则是用布帛裹住€€人面孔的元赫,大热天,汗水沁透了棉布,潮湿不堪,两个人都跪在地上。
谢无炽进了门,语气虽然不错,但行为上并未去扶,径直上前坐了梨花木太师椅:“两年前在北来奴街,本官在二位家中还喝过一碗清茶。请起。”
两个人站起身,再看到一旁的时书时,元观猛地再跪了下去:“二公子。”
时书看他,想到北来奴街那个病弱的男人,在想到狁州献策的毒士,实在难以将他俩结合起来,道:“请起请起。”
元观露出善意的微笑,时书沉默,把脸转到另一边看墙壁去了。
“二位特意前来,有何贵干?”
元观连忙从怀中掏出册本一封:“大人,这本是记载着€€后区的地理地形图,小人前来,仍然为前几日小女所提议之事。”
“宙池王眼下坐镇于永安府和多格府,属下能够联络的正是这两府内的景人义军及部落首领。宙池王向来仰慕景人的文化€€€€在北€€,上层贵族都以通晓景人的文化为荣,贵妇人每当东都有了新的首饰和妆面款式,第一时间便要差人买回去,男子更是争相学习景人文化。而这位宙池王,小人与他共处两年,时常听闻他对€€人野蛮的叹声,崇尚文墨,好金石,有归化景军的意向。”
谢无炽喝着茶,揭开盖子瞥了一眼,放下。
元观态度无不诚恳,再道:“除此之外,诸多小王部落屡屡被中王和€€王的军队所欺凌,侵占田土。每年到了放牧季节,€€王的部落便将牛羊驱赶四处驱赶,他们敢怒不敢言,同样民怨沸腾。尤其战后,盘剥越发严重。”
“第三,永安府二十年前曾是景人故土,这么多年来,一直有汉人义军占着山头,不能被€€人军队消灭,呼来喝去招呼了上万人,形成水泊梁山的山匪架势,立着景人的国旗,自称为‘遗民军’,一直没被攻打下来。”
元观站着回话,额头上全是汗,先把形势陈述一遍,接着道:“大人,如果能联合这三股势力,与大人商议时间地点起兵,里应外合,能击伤€€军命脉迅速拿下州府。对大人有大功劳!”
游说的基本规则,晓之以利,动之以利。谢无炽不答这个问题:“如今北€€与大景交战紧急,€€军治军严整,提防暗桩和奸细,二位冒着生命危险出一趟寨门恐怕不容易?”
元观苍白的脸上流下汗水,往地上一跪:“小女回来后,称大人恐怕怀疑其中有诈,小人兄弟便以性命前来相说,只求大人纳下良策!”
谢无炽似乎公务繁忙,有些心不在焉:“元大人,分化北€€攻陷城池的不世之功,一旦达成二位可都有大功劳,难道二位没有所求?”
元观:“我们兄弟二人,只求大人立下不世之功后,在东都赐我兄弟良宅良田,高等爵位,大批金银,不再以奴隶的身份被世人所知。”
谢无炽盖下茶碗,道:“这些东西,你让€€人往狁州城内丢尸首,€€军难道不曾许诺你高官厚禄?”
“……”
谢无炽说的这句话,明明是戳人脊梁骨的逼问,反而还有几分调侃意味。
元观知道这果然是个过不去的坎儿,诚实地道:“当时我兄弟二人以为再也不能回大景,想在北€€谋身,故而使用了一些毒计。这个毒计,也是音昆王子所授意……直到那天夜里,小人的兄弟偶遇到了二公子。”
听到自己名字,时书撑在椅子旁,抬头看他。
元观对时书笑了一笑,笑的很是复杂,道:“小人从未想过竟然能再遇恩公,而谢大人也早已镇守边庭、宰执天下。原本不敢高攀,怕大人早已遗忘,更嫌弃小人是北逃的贱奴。乃是我家兄弟在壕沟里和二公子照了面,竟然还被二公子认得,小人这才鼓起勇气,让小女前来献策。”
元观一家,显然也是赌命来了:“倘若不是二公子心善,这个计策小人是万万不敢向景人献的,只怕刚见了小人这兄弟的面相,便被杀了。”
“所以你也知道,景人和€€人不相容。”
谢无炽站了起身,脚踩着地上的砖花,神色几分肃厉:“元大人计策是否可行,本官暂且不论,但一张嘴就要本官的弟弟,还是去€€区的危险之地,实在难以取信于人。”
“小人明白,小人……小人一家老小,三口人,图的也只是活命而已。小人实在是……除了二公子,难以信任别人……”元观争取着说,“小人有一套周全的办法可保二公子平安进入€€区,假扮成小人的小仆,易容换装随同回€€,住在舍下,周旋笼络由小人负责,只需协定之日二公子漏个面,以安众人之心,接下来便可请二公子回程了!”
时书不必跟那群人打交道,他是个诚意。
诚意,就是只需要漏个面的事就好。
现在,他的危险性已经降到很低。
不过,谢无炽什么也没说,道:“二位先去休息,本官自会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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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内,两个人坐下,元观替元赫扯下裹脸的头巾,一张被汗水泡得发白的坚毅的脸露出,擦了擦汗。
两个人坐着喝几口冰凉的水,元赫早就忍不住满脸屈辱:“我看真不该来这一趟,景人都把我们当狗,没必要来。这谢都统制也一样。”
元观平和一些:“你我一无所有,却要取信于人,本来就很艰难,平常心吧。”
“老子真受够了。”元赫粗声,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元观解开他后背,众多纵横交错的伤疤,被汗水沤得发臭。元观重新坐了下来:“还这么暴脾气,我们多少岁了?”
“我四十三,你四十了。”
“四十了啊,你说什么时候能有块田,我也想归隐田间了。”
“归隐田间?在源县的秦安山里种田,你又非要出去,舍不得你写的那些书本,还说文宗词本,非要送到大景去刊印。”
元观哼笑了声:“你从来不读书。”
“但读不读书,这辈子都到四十了。”
“四十算什么,死我也不怕,我只想千古留名。”
千古留名。名和利的位置,甚至是同等的。没有哪个文人不想千古留名、名载史册。元观掏出身旁的包袱,竟然是一卷一卷厚码起来的白纸黑字,有的早已卷边腐朽,可见磨砺之深:“谢大人再不信我,我只好进献此书。毕生心血书写,如果毁约,让他将我的百万手稿付之一炬吧。”
“你那些纸张?不过就这些纸虚无缥缈,能说服他吗?”
“如果这些纸没用,那我也一无所有了。”元观萧瑟一笑。
与之相隔不远的另一扇门内,时书正坐在椅子里。
地图摆在桌面上,厚厚的几沓,一副更为详细的线路图。谢无炽坐在他身旁,将地图一页一页翻过,并与斥候探来的另一份地图比较。
“山脉,村落,桥梁,据点,标注清晰。”谢无炽说,“地图还更完备。”
时书辨认着具有代表意义的特殊字符,谢无炽划出防线的位置:“以上几个地方有重兵把守,军事性质更重。渡过防线之后,便是百姓居民的住所。当年音昆两兄弟能在大景游历,€€区背后同样是€€、景杂居之地。混在汉人中假扮普通百姓,不会引起注意。”
“最危险的是防线一带,能渡过便好说。”
时书盯着河流和山脉的纹路,心中一阵紧张:“我……”
“时书,不要着急。”
时书望着眼前的地图,当事情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时,他似有感情。而把步骤一步一步列在眼前,却发现步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