耸立的阁楼前,一道青影忽然出现, 面上同覆着一张面具, 遮挡住脸,手中一柄折扇合拢,不紧不慢地敲击着掌心, 握着折扇的手有些白。
腰间悬吊着一个荷包,配色不伦不类, 具体看不出勾的是什么纹络。
青影仰头观察片刻阁楼大门上的牌匾,大步流星进入阁中。
“……”
容瑟鸦羽似的羽睫颤了一下,从眼尾扫了眼手腕上的锁灵链,眼波流转间,眼中仿佛有异样的光芒。
嘎吱——
阁楼大门发出刺耳声响,缓慢地向中间合拢。
容瑟调转足尖,莹白的手指从云袖下探出,随手取走摊位上的一张面具,反手佩戴到脸上,在大门合拢关闭的前一刻,进入阁楼里。
流动的浓厚雾气浮立成一堵厚墙,翻滚浮动之间,看不到墙后丁点景象,甚至没有一点声音传出。
容瑟步履微微一顿,屏气凝神,缓缓穿过雾墙。
一两息间,繁杂的光影从眼睫上蜿蜒晃悠而过,缠绕在周身的阴冷感逐渐散去。
容瑟抬眼看去,入目是一条一模一样的喧嚣长街。
与外面的昏暗阴森不同,阑珊灯火宛如两条巨长的火龙从街头蹿到结尾,整条长街亮如白昼。
在长街两侧,店肆鳞次栉比,最瞩目的赫然是层层笼灯高耸盘旋的宝塔阁楼——千杀阁。
长街上人流涌动,摊贩与行人都戴着面具,眼睛恢复清醒,隔在面具后进行着交易。
容瑟淡淡瞥一眼,摊位上的东西千奇百怪,修真界、人间、乃至妖魔两界的东西都有,反而没有任何人卖面具。
容瑟肩背略微紧绷着,心头盘旋的不安不减反增,追踪着青影,朝人流量最大的千杀阁走去,周身的青竹香溢散开,丝丝缕缕飘进周围人的鼻端。
不少人怔愣住,面具后的眼睛下意识追索向香气的源头,视野中映入一道清冷绝俗的背影。
乌黑发丝散落肩背,如同流泻的水波,发尾偶尔缠上云袖,袖下依稀露出一点瓷白细腻的指尖。
偷看的人心头猛地一跳,一股燥意蹿上脊背,不自禁吞咽着口水。
等再细看,远处却什么都没有。
—
千杀阁楼门高立,两侧没有守卫,进出的人默契地互不交谈,青影似很熟悉阁里的地形一般,熟练地在其中穿行,消失在二楼最里侧的厢房。
阁楼中人影幢幢,几乎无一角落有空缺。
容瑟睫羽纤长,微低垂下来,在面具上留下浅淡的阴影。他思虑一息,正要跟上去,一声惊雷似的铜锣敲打声在阁楼中炸‖响。
容瑟往声源处看去,偌大的阁楼中央,以法器搭建起的平台上,几个服饰一致、面具遮面的侍从推着一个用黑布笼罩的庞然大物现身众人面前。
大物方方正正,将黑布撑出平整的棱角,几人并不说话,仅是站在大物前,双手比划出几个复杂的手势。
阁楼里咻然寂静。
下一刻,四周的气氛陡然一变,楼里的人如同食肉野兽闻到肉味,疯狂地挤到廊道上,双手紧抓廊栏,胸膛剧烈起伏,隔着面具都能听到粗重的鼻息。
像是一个不注意,随时能冲到平台上去,朝着台上的大物不停流着涎水。
容瑟悚然一惊,心里的不详预感又加重两分。
他看到台上的侍从勾起腰间的玉牌,一支手臂张开,微躬身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楼里的人顷刻像是得到什么信号,一个个拽下玉牌握在手中,一次次往玉牌里输入灵力——与万宝阁的拍卖会有异曲同工之妙。
“……”
容瑟恍然大悟,环顾一圈周围,千杀阁难不成与万宝阁是一样的?
很显然,楼里的人正在抢拍台上的大物——黑布下的正是拍卖品。
容瑟垂眸瞟了下腰间,他并没有玉牌。
容瑟对拍卖会没兴趣,要继续找人,肩膀上骤然搭上一只手掌。
本该在楼上的青影不知何时站在他后面,与转身的他打了个照面。
容瑟袖中的指节咻然攥紧,被无形的压力压得无法动弹。
“你在找我?”青影微低身,凑近容瑟,压低的声线被面具挡住,听在耳中有些失真。
容瑟偏开头,从面具下露出一小片洁白无瑕的下巴,像是一片光滑精致的瓷片。
“明知故问。”清泠泠嗓音被面具隔开,蕴着一股飘渺。既然被抓包,他索性光明正大承认。
季衍衡从面具后发出一声闷笑,微微俯身,又凑近青年一些,声线低沉悦耳,说话语速不急不缓:“知道是什么地方么,就敢跟进来?”
三年里,他与容瑟交易不知多少次,关系不似以前的剑拔弩张——至少表面上是。
清新的青竹香沁入鼻腔,季衍衡脸上不正经的表情一顿。
一段时间不见,容瑟身上的香气似乎浓郁不少,明明是一样的清雅味道,却无端的勾人。
季衍衡久经风月场,都有些受不住,气息渐渐粗沉。
容瑟退后两步,与他拉开距离,音质清润如溪水:“何处?”
季衍衡从善如流收回手,抬抬下颌,示意容瑟看台上。
容瑟顺势望去,抢拍环节结束,几个拍主跃向台上,一把掀开拍卖品上面的黑布。
唰——
黑布逶迤在地,露出里面的巨大铁笼,从四个对角坠下指节粗的铁链,分别栓在笼中的少女四肢上。
对。
铁笼中不是别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少女青丝散落,坠到脚踝,身上仅着一件纤薄的纱衣,几乎起不到遮挡的作用。
明亮光线骤然照进笼中,少女刺得不适地闭了闭眼,等再度张开眼,密密麻麻的面具挤进她的视线里。
面具后是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眼睛,眼膜赤红如血地盯着她,仿若要从她身上撕下一块块肉来。
少女脸色刷白,惊恐爬上她干净的眼瞳,她缩起身体,瑟缩地后退着。
没退几步,又被四肢上的铁链拉回来,嘴唇大张着,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显而易见,千杀阁用了什么方法,让她说不出话。
四周的气氛再次拔高,进入膨胀的潮‖热,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像是爬上小腿的毒蛇,令人毛骨悚然。
容瑟长长的睫羽轻颤,一个不好的猜测划过脑海,不等他理清思绪。
咔哒——
铁锁崩开的声响冲击耳膜,侍从对第一个拍主打开铁笼的门。
拍主浑身肥硕的肉抖动,四肢着地,爬进铁笼,拉拽出少女颤抖的脚‖踝,拉到身‖下。
“……!!”
容瑟如针刺一般,猛然转开双目。
季衍衡却是半点不避讳,与楼中其他人一样,兴致勃勃看着铁笼里的暴行:“天阴一族的女子最值钱的,知道是什么吗?”
“处‖子之身。”他尾调沙哑,语气颇有几分遗憾:“与其交合,修为能陡增数倍,比苦心修行要精纯得多。其次,是天阴女的血液。”
血液?
…等等。
其次?
容瑟眼眸黑如磁石,心潮开始生出起伏,季衍衡的意思不会是…?
他微侧目睨向台上,第二位拍主迫不及待钻进铁笼,手中锋利的匕首舔舐少女的手腕皮肤,殷红的鲜血顺着手臂往下流,淌进一个玉壶之中。
季衍衡见惯不怪,接着道:“天阴女的血液天生是污秽魔族的克星,又对妖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这一点,你在长明寺亲眼见识过的。”
容瑟敛下眼睫,面具遮住他白玉般的脸庞,外人无从看穿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第一位拍主硕大的体型完全挡住少女的身影,容瑟看不到少女身上一道接一道、密密麻麻的伤口,仅能闻到空气中的血腥气愈来愈浓,翻搅着腹腔,叫人打心底里不舒服。
他背转过身,不去看淌到台面的鲜血:“天阴女不是很少见么?”
千杀阁居然公然拍卖。
季衍衡嗤笑:“自是有人专门捕杀天阴女。”
“谁?”
“……”季衍衡避讳着什么,闭口不谈。
他倚着廊栏,换个舒适的姿势观看台上,想到什么,愉悦地勾勾嘴角:“对了,你知道狄不凡变了很多么?”
容瑟姣好的眉微皱,自三年前在万宝阁与狄不凡分道扬镳,他再未留意过对方。
“与我无关。”
“当真?三年前你离开没多久,他就赶来万宝阁,差点找我拼命。”
季衍衡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调子欠揍地拉长:“当然,他肯定是奈何不了万宝阁。但从那之后,他与朝廷的谈判破裂,彻底翻脸,关系水火不容,二公子好几次险些死在他手上。”
前段时间季衍衡见过狄不凡一次,英俊的脸孔比三年前凌厉逼人,周身气势阴沉,一剑削掉反对他的人的头颅,鲜血喷溅到他的脸上,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不计后果、不遗余力地与朝廷作对,不惜拉上整个武林的人。
简直…就是个疯子。
第92章 拱手相送
青云山。
陈府里一片寂静, 下人们一个个低着头,排守在廊道上,大气不敢出。
管家何纪之伸长脖子,不断往房中探头张望, 脸上满是焦急担忧。
面对着正门, 夏侯理负手而立, 逼人的压迫感从他健硕的身躯上散出, 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何纪之用余光小心地偷瞄着他, 不敢靠太近,又苦等两个时辰,紧闭的房门终于缓缓拉开。
大夫拂着额头上的虚汗,朝两人点点头,有眼力见地跟着引路的下人退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