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瑟抬起眼,看了眼递水的老妇人,眼睫轻柔地扇了一下,骨节分明的瓷白手指从袖中伸出,端着水饮下。
他消瘦得厉害,手腕腕骨突出,手背上面的青筋分明,感觉稍微用力就能折断。
“…多谢。”清水冲走嘴里的鲜血,容瑟清冽的嗓音透着些嘶哑。
李婆婆望着他的侧颜,又是一阵失神,拘谨局促地连连摆手,端上两个冒着热气的馒头:“小人靠捡一些干柴,到镇上换银钱为生,实在不值几个钱,没什么能招待公子的,公子莫要见怪。”
她正是去深山捡柴途中遇到的容瑟,见他还有气息,便用柴棍绑成块板,拖着他回了家。
不等容瑟说话,李婆婆忙拉着大头离开,唯恐污了青年的眼。
容瑟垂眸坐在塌边,好半晌,他拿起一个热馒头,咬了一口。
他重伤刚醒,身上没什么力气,用食速度很慢,长睫倾覆在他的脸颊上,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容瑟安静地吃下一个馒头,身上恢复了一些体力,缓缓从榻上下来。
他低头在身上翻找一会儿,没找到任何有价值之物,抬手取下头上的玉簪,放在木榻上,跌跌撞撞离去。
等大头与李婆婆返回,四周已经没有青年的身影,李婆婆端详着木榻上的玉簪,小心翼翼地收好。
—
村子很偏远,仙门百家似乎都以为容瑟死在深山中,没有追过来。
主殿中的众人,在心里悄悄为画面里的容瑟松出口气,以为他从此日子会平稳安定。
哪知画面陡然一转,大头颤巍巍跌坐在地上,瑟缩着身体,吓得脸色发白。
在他面前,一群人龇着牙,张舞着爪,不断朝他逼近,个个双眼一片漆黑,不见一丝眼白,宛如没有生机的怪物。
“是魔傀。”
画面之外,一众仙门一眼认出怪物的真面目。
魔傀有很强的攻击性,凡人无灵力傍身,一旦被攻击,很快会被魔气寄生,沦落成为魔气的容器,变成下一个魔傀。
大头有危险。
众人呼吸收紧,紧盯着画面,不自觉为男童捏了一把汗。
眼看着魔傀狰狞着向他扑过去,利齿要咬破大头纤细的脖颈,一道闪着银光的利刃划破空气,切断了魔傀的脖子。
“…闭上眼睛。”
清泠泠似清泉的音质传入耳中,众人眼前一花,大头的肩背被人揽住,按入个满是青竹香的怀抱。
大头下意识听话地闭上眼睛,一片昏黑之中,利刃穿透皮‖肉的声响不断穿刺着他的耳膜。
不知过多久,耳边的响动平静下去,按在他肩背上的力道松开,他仰起脸,眼帘中映入一张昳丽如仙的脸庞。
青年低着头,肌肤晶莹似玉,秾艳眉目之间揽着淡淡的光华,没有束缚的乌黑如云的长发垂落周身,连发丝都带着夺人的香。
大头眼睛发亮,兴奋地抓住他的衣袖,抱住他劲瘦的腰肢:“神仙哥哥!”
容瑟瞥了一眼被抓得皱巴巴的袖口,并没有抽回来,持剑的手不动声色往后藏了藏,遮掩住剑上的鲜血。
“李婆婆呢?”
他的话音刚落,外头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李婆婆头发凌乱,满脸的惊惶冲进来,看到大头完好无事,她心头的大石落地,浑身脱力般跪跌在地。
注意到满地的魔傀尸身,她心里又是一阵后怕,连连对容瑟躬身致谢。
容瑟轻轻摇头,拂开大头抓着他袖摆的手,轻轻推开大头,轻车熟路地清理掉地上的魔傀。
李婆婆揽住大头,心有余悸地开口问道:“这些是什么?近来村子里到处都是,闹得人心惶惶的。”
“…魔。”容瑟微敛下眼睑,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
李婆婆脸色顿时煞白,嘴巴颤抖着,眼里是藏不住的恐惧:“魔…魔不是…”
人间有不少修真界的传闻,对于魔李婆婆并不陌生,但是魔不是在修真上界么,怎么会在人间?
容瑟遥遥往修真界的方向望了一眼,缓步走出去,用石子在四周布下了个简单的掩护阵法,没有过的多解释:“待在阵法中不要乱走,魔傀闻不到你们的气息。过两日我再来重新布阵。”
李婆婆听得似懂非懂,呆愣愣地点头应下。
有容瑟在暗中保护,魔傀没能靠近祖孙俩一步。
两日期限一到,容瑟来维护阵法,阵法里面多出两个人,定定地看着他。
李婆婆无措地搓着干裂的手掌,语气吞吐有些发虚:“他们的家人都…无处可去…”
容瑟身形修长,雪衣黑发,光影在他身上交错,他站在原地一会儿,转身离去。
两人、五人、十人、百人…全村的人、隔壁村的人、城镇上的人…进阵法中寻求庇护的人越来越多。
容瑟神色平静,从头到尾未多说什么,他划破掌心放血抹剑布阵,保全阵中所有人的安全。
—
画面外。
主殿中一片寂静,仙门众人神情复杂。
平心而论,被废除修为,仅靠着一副虚弱的凡人之躯,庇护住一方幸存的百姓,若换成是他们,不一定能做到。
抛开修为的影响,容瑟的剑术无疑是高绝,恐怕比之望宁都不逞多让。
既然如此,为何会突然放弃修剑,改为修阵?
温玉抹去脸上的泪水,张了张嘴正要解释,幽冥掌中的火焰晃动,画面又发生改变。
几个下人间视察的季云宗弟子,御剑从村庄上空掠过,降落在村庄外。
“魔族进犯修真界,人间受到牵连处处沦陷,怎么会有一个村庄安然无虞?”为首的弟子奇怪地嘀咕着,往村庄里走去。
没走出几步,迎面撞上维护阵法的青年。
弟子四下打量一周,发现了什么,眼睛微眯,唇角的笑容令人心颤。
“原来你躲在这里。”
跟在容瑟身后的一群百姓,面面相觑,一脸的莫名其妙。
恩人与仙长们认识?
大头小跑到容瑟的旁边,拉着他下垂的袖摆,孩童的音质脆生生的:“你们是神仙哥哥的朋友吗?”
“神仙哥哥?”
“你说他是神仙哥哥?”
几个弟子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手指着容瑟,故意加高音量,对村庄里的人道:“你们知道他是谁吗?前季云宗的首席弟子,堕入魔道残杀同门,在修真界的罪行罄竹难书,仙门百家都为之不耻。与魔为伍,你们真是嫌命太长!”
他们斜睨着青年,从鼻腔里溢出一声浓浓的不屑冷哼:“而且他背德逆伦,恋慕同为男子的望宁仙尊,乃是个不折不扣的断袖,他会好心帮你们?魔族劣性难移,没准儿背后的一切全都是他所为!”
“——!!”
百姓们一阵哗然,纷纷难以置信地看向容瑟,想到这么长时间里他们将一个魔族奉为座上宾,心里的厌恶仇恨源源不断涌上,面孔上的嫌恶、鄙薄不断在加剧。
“本以为他是村子里的大恩人,没料想竟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男子恋慕男子,真是恶心!他留在村子里,难不成是想祸害哪家的夫郎?”
“魔族不安好心,害得我等家破人亡,快抓住他!绝不能姑息轻饶!”
……
人群中的李婆婆佝偻着身,上前来抱走站在容瑟身侧的大头,背影匆忙惶急,像是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神仙哥哥!”大头不停挣扎着,要跑回容瑟身边。
李婆婆紧紧抱着他,低着头不敢看容瑟,嘴里一个劲儿道:“他不是神仙…他是魔…大头听话,离他远点…”
容瑟微阖下眼,掩在袖中的指节一点点攥紧,面庞微微发白。
他眸中晦涩的光芒翻腾,却终是闭了闭眼,平静地别开头去。
几个季云宗的弟子用灵力控制住容瑟,一群百姓蜂拥而上,控制住他的四肢。
几个弟子正要带走容瑟,空间的传音石响了起来,几人的态度陡然一转。
“诸位深明大义,迷途知返,季云宗亦绝不会弃任何一个人。我等已经传音回宗门,等过段时日修真界的风波平息,自会有宗门的人来接应,劳烦各位替季云宗看管好魔头,届时一并交由宗门处置!”
“仙长们放心,小人绝不会让魔头踏出村子一步!”
百姓们齐齐应和,推攘着容瑟,关进一间破旧的柴房里。
村里的人一改从前的尊敬,对容瑟贬低唾弃,送他残羹冷炙,在里面放脏石子泥灰,明里暗里的刁难他。
柴房阴冷潮湿,虫蚁蛇鼠层出,内里很昏暗,房门上的火把幽幽地燃烧着,地面是凉的,又冷又硬。
容瑟面上神色不变,蜷坐在角落里,垂在身侧的手上,掌心横亘着几条深深浅浅的伤疤。
他没有碰送上来的任何东西,好不容易养好一些的身体又一天天消瘦下去,漆黑的眼睛里一片沉寂,宛如一口干枯的深井。
—
画面外。
温玉的心脏就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攥住,剧烈的疼蔓延到指尖,她握紧拳头,眼眶又泛起一圈红。
邵岩一行人亦皱着眉,眼里流露出几分疼惜,目光没有从画面上挪移开分毫。
在画面里。
村民们一天天等候,仙门的人却一直没有来,而失去容瑟的庇护,虎视眈眈的魔傀很快卷土重来,势头甚至比之前猛烈。
容瑟布下的阵法很快变得岌岌可危,随时可能被冲破。村里的人被魔傀逼得节节败退,存活的人损失大半,死亡的恐惧笼罩着村庄,像是悬吊在所有人头顶的一把剑,似随时会掉落下来。
侥幸存活的百姓急得焦头烂额,连夜冲进柴房,强行拉扯容瑟去布阵法。
容瑟脸庞苍白如纸,如玉般的修长脖颈微扬,略微沙哑的清冷嗓音如沁入冰水般透彻,没有一丝波澜:“我不会。”
“你骗谁呢!以前的阵法都是你布的,你怎么可能不会?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当真以为我们不敢动你?”领头的村长沉着脸恐吓道。
“你大可试一试。”
容瑟侧眸扫向众人,锐利的目光好似两柄锋利的刀子,寒冷到骨子里,看得一众人一阵发虚,眼中露出掩饰不住的惧怕之意。
容瑟的本事他们有目共睹,尤其得知他曾经是修士,村庄的人对他愈发忌惮,一个个紧咬着牙齿,气得脸皮涨红,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胸膛起伏着,又拿他毫无办法。
一片沉默之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眼睛里冒着狠毒的光芒:“我能让他答应。”
容瑟下垂的指尖微蜷,心里忽然涌上一股不妙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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