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低矮的房屋密如蚁穴,绵延不绝。
那些个躲在屋子里的小娘子们,像是被拘在笼中的一只只小小鸟雀,不敢出来,又心生好奇,只得从窗棂门扉的缝隙间用一双双媚眼,含羞带怯,或是掩以绣帕,或是掩以团扇,忽闪忽烁地打量他。
倒也不知究竟是谁在看谁了。
尹碧城带怀雍去到一处暗矮的小楼里,去他平日里练画的地方,来得急,还没收拾,地上散落着装颜料的瓷盒,画到一半的作品,墙上挂着装裱的画。
“让您见笑了。”尹碧城红着脸说。
怀雍很是好脾气,他没来过这样的地方,第一次见,又不是需要多么守规矩的场所,于是看新鲜地东张西望起来。
尹碧城说:“我把我喜欢的画作都收起来了。我这就给您拿。”
他的声音很温驯,温驯的像是一只乖巧的小猫小狗。
但那沉沉的画卷之下赫然藏有一把未出鞘的匕首。
他刚握住匕首的把,身侧响起卢敬锡的声音:“你磨磨蹭蹭在做什么?”
不行。
还不是时候。
尹碧城阖目屏息一瞬。
重新睁开眼,已然抹去了滔天的怨恨。
尹碧城再抬起头,又换上温润无辜的笑脸,腼腆地说:“我的技艺还不算精巧,并不是每幅画都画得好,我想挑出一些我觉得好的再给雍公子看。”
卢敬锡问:“得先检查过才好给公子看,你的箱笼里放着什么?给我看看。”
怀雍指责卢敬锡:“你对一个小孩子那么凶干什么?”
卢敬锡:“他是小孩子?他就比你小两岁,身量和你也差不多,不算小孩了。再说了,就算是小孩也不能掉以轻心。小孩就不能是坏人吗?我看他言行举止颇为古怪,不可不慎。”
怀雍:“他长成这样,怎么会是坏人?”
卢敬锡似被噎住,刚要说话,尹碧城插嘴怯生生地说:“雍公子,你们请别吵了,都是小人的错,小人一时糊涂,高兴过了头,竟然答应把雍公子带来这种地方,是我不好。”
卢敬锡眉头皱得更紧,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对方,仿似想要看破妖魔的伪装。
怀雍甚是吃这一套的,阻拦他说:“行了,你把人都吓到了。”
尹碧城拖动箱笼藏了一藏,卢敬锡觉得奇怪,不肯让他,说:“你藏什么?”
尹碧城期期艾艾地说:“我拿错箱笼了。不是这个……”
卢敬锡凶巴巴地说:“拿出来。”
说着,不等对方答应就伸手去哪,尹碧城死死地抓着一幅画,卢敬锡见有蹊跷,几乎是抢了过来,直接匆忙打开了卷轴。
当画中内容展开,又是卢敬锡自己第一个红透了脸。
这画画得竟然是一个裸/露的女人与衣/衫不/整的男/人行那等苟且之事,画正好对着怀雍的方向,是以怀雍也一眼就看见了。
也闹了个大红脸。
两个更为年长的少年都咬了舌头似的,结结巴巴、不敢相信地问:“你、你画的?”
尹碧城很是羞愧地说:“学画买笔买纸都要钱,我手头拮据,只要接点私活。冒犯了公子,小人万死不辞。”说着跪地磕头。
尹家曾经也是官宦人家。
昔日友人的弟弟沦落至此,让怀雍心生怜惜,不等对方膝盖沾地,怀雍已经上前亲自将他扶起:“无妨,无妨,你也是被迫无奈。你有何错?”
怀雍甚至忍着羞涩之情,认认真真地看了这幅画,线条、动作、颜色都画得很好,看得他耳根通红,心突突跳,装作一本正经地道:“你的画功这样好,何必去画这些?你放心,从今往后有我帮你,起码能让你衣食无忧,不至于再去做这种事。”
怀雍一幅一幅地看了他的正经的花鸟画或是仕女画,挑了一些他觉得还不错的,叫尹碧城印上自己的名讳,准备到时在春宴挂上,要是有人欣赏,尹碧城便可以一举成名。
至于脱离贱籍,他也可以帮忙想办法。
尹碧城佯作感激不尽地送别怀雍。
怀雍随手将自己的玉佩摘了给他,作为信物,若是有什么事,他可以写信送来或是本人登门,门房那边见到他的玉佩就会放行了,不会被阻拦在外。
卢敬锡怎么看他怎么觉得不顺眼,还有几分熟悉,思来想去,可不就是眼熟吗?
赫连夜那厮偶尔也会像这样,在怀雍面前卖乖,每每搞得好像他多么煞风景。
小半天下来,怀雍消气是消气了,可也没跟卢敬锡和好,没好气地说:“上车吧,卢少爷,还要我请您吗?”
上了车,怀雍说:“我今天送您回去是看在我们是同窗的面子上,你既看我不起,我也不想与你多说,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这是真要和他绝交?
还是会过几天又若无其事地来找他玩?
卢敬锡捉摸不定,也不回答。
怀雍:“你不说,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卢敬锡这才如鲠在喉地慢吞吞说:“你说我是你的至交好友,可分明赫连夜跟你走得更近。有些秘密,你告诉他,却不告诉我。”
他已经憋了很久很久很久了。
而即使憋了那么久,临到说出口时,还是无法尽说,进退维谷,半遮半掩。
怀雍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卢敬锡说的好像他多不地道,他什么时候有秘密瞒着卢敬锡却告诉赫连夜啦?
那天他都在赫连夜的面前亲口说与卢敬锡更要好了!
卢敬锡竟然还冤枉他!
怀雍气昂昂地质问:“我什么时候跟你言不尽其实了?”
卢敬锡长吁一声,顿了下,方才说:“尹兰褰,你从没跟我说过尹兰褰的事。还是赫连夜告诉我的。我跟尹兰褰长得很像吗?小雍。”
怀雍懵了。
啊。
不好意思。
他忘了这茬。
还真是他对不住卢敬锡。
一双琉璃珠子般明澈玉清的眸子中,俄顷间转怒为羞。
想别过脸,卢敬锡却已不自觉地朝怀雍倾身靠近过去,目光似将他的锁住。
不准他逃开。
这车是尚书省的,车内本来就不算多么宽敞。
离得这么近。
近到怀雍可以闻到卢敬锡身上的气味,是一股淡淡的竹香,这是卢家家中秘传的香,不卖,每年只做一些自家留用或者赠送亲朋好友。
他一向觉得这香清雅淡漠,最是温柔,这时却觉得这香味在刺激他的鼻腔。
乃至全身上下,让他脸上身上一阵一阵地发烫。
犹如蝉纱,温温柔柔地将他整个魂儿都一叠一叠地裹紧。
靠近看时,卢敬锡的眼睛尤其好看,像雪白宣纸上岑寂写意的泼墨山水,幽密深远,看似映着粼粼洁白月光,一览无余,实则静水深水,引人探寻。
卢敬锡像是压抑着什么,轻声地问:“你是因为我像尹兰褰所以才与我要好的。小雍,我和他真的那么像吗?是我像,还是尹碧城更像。”
第09章 妒忌
怀雍嗅到卢敬锡身上的竹香,卢敬锡也能闻到怀雍身上的香气。
但与他的不一样。
怀雍身上的香一闻上去就能感觉到靡绮。
不是自然草木的简单气味。
而是经年日久,将各式各样的华贵香料,一丝一丝织进他的每一寸。
草帘青布把车内的空间与外界隔绝开来,间或漏进几缕月光,摇摇晃晃地落在怀雍的脸上。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莫过于此。
此时,理智已回笼。
在提醒他,不能再更靠近怀雍。
“哒、哒、哒。”
压帘的玉坠敲在车厢木壁上,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很熟悉。
在他幼时,经常有类似的声音。
那是戒尺拍在手板心。
一下,一下,又一下。
很痛。
每次贪玩逾矩了,父母就会这样责罚他。
打完以后,他还得高举香炉跪半个时辰。
“家训,背。”
“君子处世,贵能克己复礼,济时益物。”
卢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垒得像座山高,憧憧暗影铺天盖地罩下来。
怀雍自知有错,可少年人不知所谓的自尊心叫他无法立刻低头,先前多番小意示好的情节一一浮现在心头,委屈劲上头,他说:“你怎么好意思说我?你和惜月姐姐的事不让我知道,你家给你相看亲事也有小半个月了,你也没有和我说。还说我们是好友。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瞒着我。”
卢敬锡一怔:“不要岔开话,你每次解释不过去了就会这样说别的事情。我们在说尹兰褰?”
怀雍一阵头皮发麻。
他垂睫斜觑,看了看卢敬锡的眼,想撒谎,可话到了嘴边还是无法违心:“有几分像的,尤其是笑起来时,只是你不爱笑……”
砰咚。
卢敬锡仿似听到自己的心脏坠落泥潭的幻响,闷闷的一声,迟迟的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