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皇上非要强迫,他难道有办法帮怀雍抵抗?
可他还是半是许诺般地说下了糊涂话。
怀雍背对着他,不光不跟他说话,连点气声都没有了。
卢敬锡实在是心拧得不成了,掰过怀雍的肩膀,看见怀雍是在默不作声的哭泣。
卢敬锡更慌了。
他手忙脚乱地用袖子给怀雍擦泪:“你哭、哭什么,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胡说八道,我出言伤人,你要打我杀我都随你,小雍,小雍。”
进国子监的第一天。
郎质玉莹的小公子也是第一个主动和他亲近的人。
“你是谁家的公子?我对你一见如故,想与你认识,我叫‘怀雍’。”
“……不用理他们,‘雍公子’太生疏了,我们不已经是朋友吗?你叫我‘小雍’就好了。”
马车停下。
怀雍别过脸,躲开他的手,声音已经冷静了许多:“卢公子不必为我操心,廷画院到了,我还有公务要办,便不多奉陪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下车去了。
除了眼角微红,谁也看不出怀雍在马车里哭了一场。
卢敬锡本来想的是,到了廷画院,他也该和怀雍说完事了,正好离开。
眼下和他说预想的完全不同。
现在是怀雍要走,他巴巴地跟上去。
他又不是正儿八经过来干活的,显得格格不入。
耐心。耐心。
他想。
等到这儿结束,还能和怀雍说上话。
可是要怎么说呢?
卢敬锡忐忑不安地想,难道怀雍想先和他绝交不成?
正当卢敬锡心烦意乱之际,掌管廷画院的书画学士引了一群身着碧衣、头戴黑纱素冠的学徒画师过来。
书画学士恭迎道:“雍公子,您差人吩咐的画都准备好了,请看。”转身对其中一个学生说,“碧城,你过来。”
画师尹碧城年方十五,在这些学徒中生得最为清逸俊美,风流倜傥,口齿伶俐,是以书画学士特意让他来献画。
绘制桃花鸳鸯的画卷轻舒展开。
尹碧城微微抬起头来,笑意恭然道:“公子请看。”
卢敬锡瞧见他的模样,脸色忽然之间更难看了。
这让在场注意到的学徒画师都觉得古怪。
不过,其实他们方才就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对劲。
这时他们终于发现,这位陪在雍公子身边的郎君与他们廷画院的尹碧城颇有几分相像呢?
可……这也用不着面露杀气吧?
第08章 剖心
不知来历的尹碧城似是注意到卢敬锡的异样,疑惑地瞥了他一眼。
而怀雍的反应更是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奇怪,他仿佛忘了身边还有卢敬锡这个人,一见到尹碧城便迫不及待般地冲上前去,等走到近前,才如梦初醒地停住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尹碧城的脸,问:“你是谁?你叫什么?今年几岁?父母是谁?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尹碧城一五一十地回答:“小人是廷画院的学徒画师,出身于天水尹氏,名碧城,今年十五岁,父母手足都已亡故。”
怀雍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与他肖似的身影,对他说:“雍儿,我还有个弟弟,比你还小两岁,因为我们家获罪时,他还太小了,得到了恩赦,不用砍头,也不必像我这样被没入掖庭,只是发卖……也不知道他如今如何,希望他有像你一样好好长大。”
十五岁。
比他小两岁。
而且,名字叫作尹碧城。
正与尹兰褰名字相似。
怀雍猜想,这个少年十有八九就是尹兰褰的亲弟弟。
难怪。
难怪长得这样相像!
怀雍又想哭了。
但这次不是觉得受了委屈,而是感动的热泪盈眶。
世事真是弄人。
他按捺住泪意,想将人拉去单独说话,可转念一想,他与尹兰褰有患难之情,但尹兰褰的弟弟和他是素不相识。
不光如此,对方说不定都不记得自己年幼时散的哥哥了。
怀雍冷静下来,说:“好,好名字——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可怜你幼失怙恃,但从你的名字中可以看出你有一双为你着想的好父母。”
尹碧城摸不着头脑,于是答谢道:“多谢雍公子赞赏。”
卢敬锡见怀雍此时此刻、满心满眼都放在那个小画师身上,脸色难看到不能更难看,他想张口唤怀雍,可是“小雍”两个字到了嘴边却无法说出口。
毕竟,“小雍”听上去过于亲密了。有那么多外人在,他怎么好这样称呼?
那“雍公子”?方才那小画师才这样叫怀雍,他也说一样的,岂不是好像他们俩差不多?
卢敬锡轻咳一声示意。
怀雍竟然没有听见,还在拉着那小画师兴致勃勃地问:“你是画什么?可有自己的得意画作?有没有带来?给我看看。”
被晾在一边的卢敬锡很是尴尬,他不得不出声:“雍……雍公子,时辰不早了,你该赶紧完成工作才是。”
怀雍回过神:“哦,是,是。”
应是在应话,魂儿还是没飘回来。
卢敬锡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左右,直到怀雍把这边带来的画都看完了,定了要哪些来装饰宴会,又如何摆放,之后又结结实实地夸奖尹碧城的画好。
还说想要亲自去学徒画舍,看看尹碧城的画作。
其他学徒们闻言不禁暗暗有些搔动。
不由地对尹碧城羡慕妒忌。
看一幅画好不好,贵不贵,有时并不只是看技艺如何,还要看是否有时下贵人的赏识。
贵人的一句话便是点纸成金的仙术。
而雍公子无疑正是这样一个贵人。
卢敬锡再次轻咳两声,劝阻道:“雍公子,廷画院学徒住在教坊司那边,不是您该去的地方,再者说,天快黑了,您玉体尊贵还得小心。不如改天让他送画到你府上供您赏玩。”
其实这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换作是平日里,怀雍一定听进去了。
偏生今天他们俩刚刚吵完架。
怀雍想到卢敬锡的“逆耳忠言”就来气的很,逆反地说:“我爱去哪就去哪。”
卢敬锡皱了皱眉,搬出怀雍最惧怕的理由:“你无缘无故心血来潮要去教坊司,纵然没有遇见危险,若是被皇上知道了,皇上会作何想法?一个行止端正的好儿郎怎么会去那种地方,你不是才跟我说……”
话没说话就被怀雍打断了:“我们不是没有干系了吗?我要怎样那是我的事。”
卢敬锡无奈,眼睁睁地看着怀雍风风火火带尹碧城上车走了。
辘辘车行扬起飞尘,扑在他的脸上,他觉得仿佛被当众扇了一巴掌。
这让他想起了前些日子在国子监因为怀雍任性而被先生训斥,他又急又气,一阵急火攻心。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想跟他亲近就跟他亲近,也不管他是不是冷淡,是不是愿意。
不想跟他要好了,立马翻脸不认人。
有时任性肆意起来就不管不顾,不听劝阻,每次想到就要去做,自顾自地对他好,对他坏。
气得要死了,卢敬锡还得追上去,拦住马车:“带上我,我也去。”
怀雍探头出来:“你别拽着我的马车!”
卢敬锡:“你怎么好一个人去那种地方,要去你也让我陪你一起去!”
怀雍真想把他撇在这里,也让他尝一尝热脸贴冷屁股的感受。
可这是在大街上,不少行人都注意到了这里,这在张望他们。被卢敬锡用焦急担忧的目光看了一眼,他就有点心软下来。闭了闭眼,心想:罢了,罢了,我也不是那样小气的人。卢敬锡家里本来就不好过。纵使我不跟他交好了,也不好跟他交恶,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会立马对他落井下石。
于是怀雍捏着鼻子,不情不愿地放卢敬锡上了马车。
怀雍不跟卢敬锡说话,而是转头好声好气、充满好奇地询问尹碧城,教坊司怎样?他住的地方如何?怎么学的画画?
一点一点,旁敲侧击地探听这小少年的来历,确定他究竟是否是尹兰骞的弟弟。
尹碧城被这样美的小公子几乎是拉着手,坐那么近地说话,招架不住似的,不知不觉面红耳赤了,腼腆地说:“当年,我父母牵连获罪,我被母亲那边的远房亲戚买走。……我是贱籍,不能读书入仕,小时候在家看了父亲留下来的画,我就爱捡树枝在地上画,画着画着,画多了竟然也有模有样。有一次,有个客人来我们家做客,见我好奇,就让我画两笔,我画得很好,他很是赞赏,说可以教我作画。……雍公子,小人有个不情之请,我其实还有个兄长,不知是否还活着,当年他被没入掖庭为奴,从此便没了音讯,倘若可以,可否劳烦你帮我找一找他?”
怀雍先是惊喜,而后却慢慢地收敛起喜意,神色黯然寂寞。
怀雍的声音很低,喑哑道:“好,我帮你找。”
尹碧城:“多谢雍公子。”
卢敬锡阴沉沉地坐一旁,一直没有出声地打量尹碧城。
尹碧城说完这些,便惧怕似的低下头,无比规矩。
三人心思各异,沉默的颠簸完了最后一段路,到了教司坊。
天色已近黄昏,本该是人静之时,教司坊内却依然箫管嘈喝,脂粉香气盈满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