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帐中梦天子 第16章

等他们离开,过了良久,怀雍才从书架后面走出来。

他若有所思,愁眉不展。

怀雍向来是不问父皇后宫之事的。

小时候他就很乖,从不随意跑动,顶多只在自己所住的冬暖阁旁,父皇为他所栽种的桃树林里玩捉迷藏。

等到年岁渐长,他就更不好往后宫去窥探。

即便是皇后他也没见过几回。

偶尔会从宫人的口中听到父皇又有了新的爱宠之人,他从来不去记,反正,即便用心记住了,没过多久又会换人的。

权贵们玩腻了女人,偶尔换口味玩男人在他所处的世界里也是常见的事,并不稀奇。

但父皇应当不一样啊,以他从小到大的所见所闻,父皇还是喜欢女子的。

即便是最得宠的妃子,父皇也没有因其干预过政事。

这太古怪了。

怀雍还是第一次听说父皇为了一个男宠而责打御史。

……

没过多久。

别说是怀雍,京城上下的所有百姓都听说皇上最近有了个男宠,十分宠爱,夜夜离不得,颇有断袖分桃的架势。

还说,那位出身不错,是个没落世家的小公子。

那位小公子与皇上正是在春宴上相遇的。

自古以来,如信陵君、龙阳君之辈,一旦一个男子得了皇帝的宠爱,虽不可记在后宫妃嫔的册子上,却可常伴在皇帝身边,金银财宝自不必说,说不定还能封官加爵,无为而食禄。

从此一步登天。

连着快一个月,父皇都没有来看他。

怀雍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郁闷,连赫连夜写来的信也懒得看。

这天不上值,休沐,怀雍在府中歇息。

沐浴出来,下人跟他说廷画院的尹画师早半个多时辰前到了,正在等他,怀雍一拍额角,这才记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

尹碧城怀抱装着画具画纸的竹桶,低头快步地跟随在婢女的身后,手心不停冒出薄汗。

进门前侍卫检查了他的身上和画筒,确认没有藏有暗器。

怀雍身份尊贵,平日里衣食住行,俱是防卫森严。

即便最近民间在传皇上有了新的禁脔,而且似乎好几天没有来找他,也没有召他进宫面圣,他的权势似乎依然不减,身边守护堪称固若金汤。

他想尽办法,制了一柄细小刀片,掩在毛笔之中。

届时他拿出画笔作画之时,即是怀雍的死期。

婢女将他引到花园。

正值一年盛春季节,园中树木蓊茂,重花万紫。

花枝上绕缠纤纤红绳,缀着鎏金护花铃,不过小指甲盖大,打远处乍一眼看去,竟像是结出了一小簇一小簇金花苞。

此时无风无雀,护花铃亦无响动。

再至前方,是六扇一排的花梨木落地屏风,坐落在风口处,上面绘制的不是花鸟草木,而是边塞风景。

尹碧城自己是画师,他对于时下时兴什么哪些画再了解不过,却忘了去打听为什么。

如今一见,兀自想通了。

商周时,紫原为贱色,然而齐桓公好紫,故而时人渐渐以紫色为尊贵。

正是同样道理。

饶过边上那一扇大漠孤烟,尹碧城终于见到了怀雍。

他身着紫色单衣常服,倚在贵妃榻上,不知在想什么,紧皱眉头闭目养神,几个年轻貌美的婢女轻手蹑脚地围绕在他身边,晒发的晒发,熏香的熏香,让他也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怀雍没注意声响,直到一个婢子在他身边轻声耳语,他才慢悠悠睁开眼睛。

怀雍颔首,示意身边人退下,把尹碧城叫到近前,道歉说:“最近事务繁多,我忘了原先约了你来我家为我作画,方才沐浴过,头发都还没有干透,不好束冠。反正一时半会一幅画也画不完,不如先住下?”

这怎么能行?

尹碧城冷汗涔涔,接应他的人都在外面等着,这个计划前前后后商量了小半年,其中哪一个环节都错不得。

他身死是小,事败是大。

不一定再能找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尹碧城硬着头皮提议:“不如我为您作一副沐浴后的晒发图如何?”

怀雍红了红脸:“我现在这样衣衫不整,邋里邋遢的,哪是能画的?”

尹碧城连声说不:“不,不,雍公子,方才我一见到您,便觉得如璧月祥云,神飞魂越,真如那谪仙下凡,风流不羁,怎么不可以入画?正好以此画一副神仙图才是。”

便见怀雍被他哄得笑了起来,坐直了身子:“你这是哪学的,小小年纪就这样油腔滑调?”

尹碧城:“小人实话实说罢了。小人、小人实在是爱画心切,想今日就为公子您作画。”

怀雍看着他,又伏倒回去,不以为然:“那好吧。你想画就画吧。”

尹碧城深觉侥幸,竟然真的被他给圆回去了。

尹碧城展开画纸铺在桌上,开始为怀雍作画。

没多久,怀雍就睡着了。

春日负暄。

暖煦的阳光在怀雍的身上描了一道金边,还有随风松开的碎花落在他的身上。尹碧城自知自己刚才不过是信口胡说,但眼下却越看越觉得这位雍公子的确有出尘绝世之美。

难怪。难怪。

难怪他会在当今皇帝的心尖上被盛宠十余年。

上天真的有眼吗?

为什么怀雍生着一副恶毒心肠却拥有神仙般的美貌呢?

他想不通。

挥毫泼墨一下午,画作已然大致完成,尹碧城对自己也暗暗感到震惊。

他不过是个半道出家的画师,竟也能作出这样好的画吗?

只见画中人一袭紫衣,闭目小眠,繁花满侧,衣袖盈风,似醉非醉。

好一幅仙人醉酒图。

尹碧城还在出神,怀雍已然起身向他走来,走到桌旁,击掌道:“妙,甚妙,我来亲自为这画题诗一首吧。”

尹碧城左手提起右袖袖角,翻手将画笔递向怀雍。

尹碧城问:“雍公子想写什么?”

怀雍道:“数杯浇肠虽暂醉,皎皎万虑醒还新。”

尹碧城说:“小人觉得这句不够应景,不如换一句。”

怀雍不解,问:“那你觉得,题一句什么好?”

“不如……”尹碧城沉吟片刻,笑了起来,“不如写——‘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兔起鹘落之间,笔尖的银芒已经朝怀雍的喉头径直刺去,迅掣如闪电。

只听见咔嗒一声轻响。

尹碧城看见,涌出鲜血的并非怀雍身上,而是自己的手腕,他的手骨已然以一种极为奇怪的形状扭曲了,右手几乎被割断。

怎么回事?

为什么?

他脸色剧变。

这才看见怀雍的手中握着薄如蝉翼的银刀。

血溅到怀雍身上,最近的护卫如梦初醒般,大喊道:“有刺客!”

众人一拥而上,将尹碧城按住。

怀雍偏头看向桌上的画,也被血给弄脏了。

尹碧城没吭一声。

直到怀雍走到他面前,他才露出原形,仇视怀雍道:“你怎么会武功?”

怀雍可真不想看到这张跟兰褰很像的脸用这种神情看着自己,他答:“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八岁启蒙习武,拳脚师父都是江湖中一顶一的武林高手。”

尹碧城自知大势已去,紧闭双眼,说:“杀了我吧。”

怀雍上前捏住他的下颌,眼神复杂地端详这张与尹兰褰极像的脸,冷声吩咐:“别弄死了,留着等我回来亲自审问。”

……

怀雍赶在宫门闭之前进了宫。

没见着唐公公。

怀雍心事重重,他想,他忍不住了。

原是打算来向父皇禀告自己遇刺一事。

可真到了这里,他觉得自己被刺杀一事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由头。

反正他被刺杀惯了,又不稀罕。

等到时见了父皇,他还要跟父皇说一说那个男宠的事。

他敬爱父皇,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希望父皇成为一个流芳千古的明君的人。

他不想再在别人那里听到关于父皇的坏话了。

宫人引他去御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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