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帐中梦天子 第18章

什么意思?

难道是说大梁的一国之君已经疯了吗?

若真是如此,那可是要天下大乱的。

正如怀雍所忧虑的。

夏末初秋,北胡撕毁了停战协议,忽然率军来犯,南梁朝廷忍无可忍,立即厉兵秣马,整兵缮甲。

边关战火的影响辐射至全国。

平民人家的兄弟父子只要名字被写在兵书上,就不得不背上行囊,带上老马,挥泪告别妻女家人,远赴兵役。

赫连夜亦被点中,将要去往战场。

此去生死难料,到底是青梅竹马,怀雍抱着感伤之情去赫连府上喝饯别酒。

赫连夜一杯接一杯的饮酒,怀雍起初还由着他,见他越喝越不像话,于是伸手拦了拦,说:“别喝了,你明日一早天未亮就要出发,你想要醉得连起都马背都爬不上去吗?到时候就沦为全京城的笑柄了!”

赫连夜打个酒嗝,垂头丧气:“笑柄?笑柄就笑柄。我都要死了,还管会不会被人笑话……”

这像什么话!

怀雍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你是真的喝醉了,满口胡话!你骑射无双,又熟读兵法,在御林军的军营里也操练了半年,你平时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很自大吗?怎么到这时候却说起丧气话来了。”

此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赫连夜醉意极深,低声说:“你不知道……”

怀雍急火攻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真是怪了。

他以前其实很讨厌赫连夜那没来由的近乎找死的嚣张,可是真见到赫连夜似乎有自知之明了,却觉得还不如看赫连夜张狂。

赫连夜趴在桌上:“我要是说你父皇的坏话,你肯定又不会信我,你就是这样,永远只相信你的父皇。”

怀雍推他一下:“你先说来听听,我自己作定夺,你要说什么?”

赫连夜:“我同营有个人是我父亲的私生子,他把我质在京城,从没想过要救我出去,我那几个没见过面的兄弟都是他亲手带在身边培养的。”

怀雍愣住。

赫连夜又说:“皇上把我叫去,告诉了我这件事。我跟我那个兄弟,要么我死,要么他亡。我娘死了那么久,我爹估计连我长什么样都早就忘记了,你说,他会希望活着的人是我吗?”

怀雍讷讷好久,哑然道:“……可我希望。赫连夜,我希望你活着。”

赫连夜像是酒醒了,又像是更醉了,直起身子,目光幽暗地盯住他:“希望我活下来,即便我必须杀死我血脉相连的兄弟吗?”

杀气浓的与他身上的酒气一般。

怀雍似被慑住,怔在原地,微微张唇,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在他愣神松懈的间隙,赫连夜突然疯了似的扑过来,强抱住他,就往他的嘴上亲。

酒壶被打翻,霑湿半片衣襟。

怀雍因无防备,真被赫连夜亲到。

不,与其说是亲到,不如说是嘴唇贴着嘴唇。

怀雍紧咬牙关,憋红脸,并不肯让赫连夜的唇舌再进半寸。

赫连夜只贴到这一瞬间,就被怀雍抄起旁边的一个碗,砸在他脸上,随后狠狠将人推开。

赫连夜本就醉得厉害,今儿没太多气力,歪摔过去,懊恼地坐在地上。

他看着站起身来,气喘吁吁,怒目睥睨自己的怀雍,赫连夜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笑容:“哈哈,可算是被我给亲到了。”

随着话音落下,他被砸破一道口子的额头流下一行鲜血。

怀雍用袖子擦嘴唇,用力到把嘴唇都擦红了,气恼地问:“你发什么酒疯?你满嘴酒臭?”

赫连夜玩世不恭地问:“那我要是没喝酒,而是嚼兰饮露,是不是就可以一尝香舌了?”

怀雍真想揍他,可看他那么狼狈凄惨,又于心不忍,也不想再跟他拌嘴。

赫连夜他就没有底线!什么混账话都信手拈来!

和一个没有底线的流氓他怎么可能吵得赢?

怀雍拂袖离去。

刚绕开赫连夜要往门外走,赫连夜连爬都没爬起来,半爬地再次扑过来,拽住他的衣襟,不准他离开,更发疯了,几乎是嚷嚷地说:“怀雍,你别走,你今晚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又说:“你都肯陪卢敬锡过夜,为什么不肯陪我呢?”

怀雍咬牙切齿:“我跟文起是君子之交,你要我留下来陪你难道也是君子之交吗?”

赫连夜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装傻充愣:“君子之交是什么姿势?”

怀雍一巴掌抽了过去。

没收劲。

“啪”的一声重响。

赫连夜早有准备,硬生生一动不动受了这一巴掌,毫不退却。

脸上浮出一个鲜红掌印。

目不转睛地盯住他。

墨黑的眸中似是藏斥海浪惊涛。

缄默不知多久。

赫连夜才冷静下来,原本僵硬的脊背也软了下来,低下头来,去寻怀雍的手,温柔讨好地问:“我脸皮厚,骨头硬,把你的手打疼了没有。”

他道歉:“对不起,我刚才喝酒喝昏了头,才说了一通胡话,还轻薄于你。你要是生气,想再打几下也行,用东西打吧,别用手了,你把自己打疼了,我还得心疼。”

怀雍打断他:“别跟我说这些恶心人的话。”

赫连夜跟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说:“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怀雍,明天我出发,你一定要来送我,好不好?”

怀雍也在气头上。

他可不信赫连夜的示弱,这家伙变脸比翻书还快,又会装傻,又会扮憨。

怀雍冷笑一声:“这么爱喝酒,发酒癫,等你死了,我一定去你坟上,日日让人给你浇酒,让你在黄泉之下一个人喝个够。”

怀雍命令道:“放开。”

赫连夜不动。

怀雍重复一遍:“赫连夜,我让你放开。”

赫连夜这才迟钝地不情不愿地松手。

怀雍气冲冲离开。

赫连夜沉默不语,跟在他身后,一直跟到门口,看着怀雍上车。

家丁见他大半夜还傻站在门口,上前来问:“少爷,雍公子已经走了,你还站在这做什么?”

赫连夜转身往回走,仿似一身黑气,走在门前往回踱了两步,如只困兽,不知该何去何从,他低低地骂了一句,抬起一脚把木门槛给踢得断裂开来。

……

赫连夜出发那天。

怀雍没去送行。

还把小白马给送回给赫连府上。

父皇就曾经教导过他,说他心太软,遇事容易举棋不定。

有些麻烦,若不能当机立断,便会被纠缠其中。

怀雍不打算接受赫连夜,但也没把这件事说出来。

只是从此以后,他跟赫连夜估计是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他知道自己应当狠下心来。

可想到假如这是赫连夜的最后一面,他没见到,到时再见就是赫连夜的尸体。

或更糟糕。

连尸体也没有,只剩一个牌位。

他真的能睡得安心吗?

他现下就睡不安心了。

前线军情紧急。

怀雍每日都要打听,唯恐得到赫连夜战死的消息。

不过小半个月,怀雍便憔悴了不少。

连尚书台的同僚们都看出来了,让他保重身体。

某日午休。

卢敬锡与他说话,怀雍走神,大半没听进去,直到被卢敬锡叫醒过来:“……怀雍,你在想什么?”

怀雍心事很多,心事正好翻到哪件就说哪件,他说:“在想……那位羽客公子。”

羽客公子便是父皇近来很是爱不释手的男宠。

你看,宠到都有个称谓。

卢敬锡眉头一皱,委婉地说:“怀雍,我自民间听了一些传闻……”

怀雍心不在焉地问:“什么传闻?”

卢敬锡难以启齿地说:“我听说,听说那位跟你长得眉眼有几分相似,年纪又有几分相仿。皇上这样做,却是使你难堪了。”

怀雍肩头一颤,忽然觉得自己在卢敬锡的面前抬不起头来。

卢敬锡为他着急地说:“怀雍,你不能坐以待毙,你得想想办法,清白自己的名声才是。”

这句话被灌进他的脑袋里。

一直到他过两日进宫请安时,又时不时地反复想起卢敬锡的忠语谏言。

车轮轧过皇宫的青石板大道的辘辘声怀雍是早已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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