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酒楼中一半多是北漠人。
北漠人极是好酒,这家酒楼也以美酒为招牌。
店小二热情地说最近酿好一批马奶酒,问他们要不要来上一小瓮。
尹碧城还没说话,怀雍就先一步替他拒绝了:“我不喝奶酒。”话音还没落,又说,“不用酒,我不喝酒,来些茶水就好了。”
尹碧城想起民间关于他在夷亭议和的传闻,笑问:“你不喝酒?我怎么听说你是个千杯不醉。”
茶水已上,怀雍自斟自酌,这茶不是什么好茶,沏茶的手法更糟糕,很是苦涩,他说:“正是因为大醉过,才更知喝酒误事。”
而酒楼里的北漠人都是端着海斗大碗在喝酒,喝得多了,便开始对家国政事挥斥方遒起来。
尹碧城听不懂,只觉得这些人手舞足蹈、情绪高涨、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时不时还要用或是轻蔑、或是看笑话的眼神扫视一下屋内的汉人,总觉得,像是在看待宰的牲畜。
尹碧城知道怀雍听得懂,肩膀靠过去,用手掩着问:“他们在说什么?”
怀雍不知何时已经放下手中所有,一动不动,他将信将疑地说:“他们在说,赫连将军旧伤复发,已经卧病不起,命不久矣。而南齐皇帝似乎也突然生了病。如今齐朝内外皆虚,正是他们可以一举将宇内四海尽收入囊中的好时机。”
打听了一圈。
消息竟是真的。
据说赫连将军是半年前受的伤,当时没有病危,裹好了继续打仗,之后时不时吐点血,直到一两个月前,病情急转直下。
还有传闻,其实赫连大将军已经死了,只是目前秘不发丧罢了。
赫连大将军就是齐朝阻拦北漠人继续南下的城墙。
他若是突然坍塌了,没找好继任人,一定会引起百姓们的慌乱。
北漠人幸灾乐祸,嘲笑道:“听说南齐皇帝由着一己好恶,把赫连大将军的独子给打杀了。啧,那样的忠臣,却落得一个不得好死的下场,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如此昏聩无能的皇帝,合该被我们英明神武的可汗取而代之!”
尹碧城气得差点没当场跟人打起来,还是被怀雍阻拦下来拉走的。
回到客栈,两人吵了一架。
抑或,不能称之为吵架,而是尹碧城单方面对怀雍撒火。
“怀雍,你就不生气吗?”
尹碧城很不理解。
“你不是齐朝人吗?要被人视作猪狗驱使,你就没有一点血性吗?你才是最应该做点什么的人吧,哈,就算剥了你身上每一寸死线,你的每一寸骨血、每一根发丝,哪个不是齐国百姓供奉滋养出来的?”
怀雍那张美丽的没有一丝破绽的脸上也看不出有一丝的羞愧。
他甚至没有垂下眼睫,还能直视过去,眼底尽是凉薄无情,冷冰冰地说:“不是你把我抢出来的吗?我若还在建京,必定会为了天下呕心沥血至死。”
“……我知你是自己想逃走,你要是不想走,我也带不走你。”他说,“怀雍,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怀雍自嘲地说:“他们说得有一部分也没错。”
“南齐朝廷中蛇鼠横行,皇帝年老昏眊,刚愎自用,王公贵族们自私自利,他们以为只要有长江的阻隔,他们就可以永远在建京高枕无忧,永恒不变的享受他们的荣华富贵。”
“你知道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前尚书令高尚书一年多少俸禄吗?两百石。而世家做的那些清贵官职,几乎不用办事,有人甚至连去官府点卯都不去,一年却享受一千石的俸禄。”
“战时无人响应,等到大局已定,就一个个都跳出来了,可他们有时连躺着吃功劳的活儿都能办砸。”
“像我这样没有多少功劳的人,仅仅是因为我有皇帝的宠爱,就可以一路被封官加爵,我才二十二岁,已经官至一品光禄大夫。”
尹碧城:“你现在,只是怀雍。”
怀雍:“‘怀雍’这个名字也是父皇给我的,就像你说的,我究竟有什么是只属于我自己的。”
尹碧城看见怀雍望住一粒浮尘出神,他时常能感到怀雍很空虚。
明明怀雍比世上的许多人都要过得好多了,他满腹经纶,身居高位,皇帝赐予他万千宠爱,可他的灵魂似乎依然还在一点一点地侵蚀蛀空,剩下一具徒有美貌的皮囊。
只有一瞬。
怀雍掩住心思,脸上扬起个笑,问:“打听那么多大事做什么,反正我们都无关紧要,我们管好自己就是了。你不是出门去打听尹家的故居的吗?打听到了吗?”
尹碧城微微颔首:“打听到了。”
怀雍兴致勃勃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我也想看看兰褰长大的宅子是什么样,我记得他跟我说过,他的院子里种了一棵石榴树,每到夏天繁花似火,到了秋天则硕果累累,果子又香又甜,我一定要尝一尝。”
近乡情怯,近家亦情怯。
也不见尹碧城再张狂,他低落地说:“分明是我的家,我却得偷偷摸摸去看吗?若是齐朝北上,收服故地,我自然可以正大光明地回答,何须想做贼一样?”
怀雍:“你整日对朝廷喊打喊杀,如今倒是期盼起了朝廷。”
尹碧城:“我不是期盼朝廷,我是期盼齐朝!”
怀雍:“那你举旗起义,自建军队,挥兵北上。”
尹碧城:“这些年来,各地起义都被镇压,你们朝廷打北漠要是有打自己人这么狠就好了。”
怀雍笑了:“是这样的。”又笑说,“我还亲自镇压过一回呢。”
怀雍只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你家老宅?”
尹碧城答非所问:“城中聚集了不少齐朝武林中人,大家都是为了刺杀吴王而来的,晚上有一场集会,等我们去了集会以后再说吧。”
怀雍惊讶:“我也去?”
尹碧城:“我去,你自然也去。”
怀雍:“我们得罪了那什劳子庄主,没有被武林悬赏吗?”
尹碧城:“换个名字就是了。”
怀雍:“你倒是心怀家国。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思关心别人,看完自家老宅就走多好。”
难道看完就完了吗?
那看完以后他要去做什么呢?
齐朝一日没有收服旧京,他就一日家不成家,又何谈回家一说。
如今他已不大恨怀雍。
他靠这份恨活了十年,不恨以后反而不知该怎样活下去。
怀雍还在说:“可是易容之物不是在路上都弄丢了,我还是不去了吧。”
尹碧城这才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亲手雕刻的木质面具,递给他:“你先戴这个吧。”
怀雍把木面具接到手中,把玩,用的只是普通木材,雕工也不精致,还未经过打磨,闻上去有一股草木的清香,他试着把面具覆在脸上,尺寸分毫不差。
怀雍调侃道:“你这些日子来躲着我在做什么,原来是在做这个啊。”他实事求是地评价,“做得真是粗糙。”
尹碧城伸手就要抢回来:“不要就还给我!”
怀雍躲开他,慢条斯理地把面具收了起来:“不给,我要。粗糙是粗糙,尺寸很合适,你是趁我睡着的时候偷看我的脸多久啊?”
尹碧城红着脸走了。
……
是夜。
两人结伴来到了聚会。
尹碧城给怀雍寻了一张小板凳给他坐,只够一个人坐的,他自己便站着。
怀雍找了个角落靠墙坐下,双手抱臂,阖目养神,像是睡着了。
边上一个不认识的好汉见了,不由地对尹碧城鄙夷道:“你这兄弟怎么回事?不想来便别来,来了又在这睡觉算是怎么回事?如今家国大事近在眉睫,山河摇摇欲坠,他却无动于衷。”
尹碧城懒得辩解,睁着眼说瞎话:“他在修炼内功,他最是擅长在闹市之中收敛静心。”
好汉信了,连声感叹,又问:“你们是哪家的?”
尹碧城顿了一顿。
他还以为睡着的怀雍冷不丁开口了:“我们是六曜星堂的。”
尹碧城:“……”这怎么编出来的?
“六曜星堂?没听说过。”
“哈哈,创立不久,没什么名气。”
尹碧城:这个“不久”是指一息之前吗?
说着,怀雍还自顾自地划分起来:“我是堂主,他是副堂主。”
对方好笑地问:“你们门派该不会只有你们两个人吧?你们俩这么年轻,这跟小孩子过家家有什么区别?”
怀雍气定神闲,大言不惭地说:“不出十年,六曜星堂的名声会传遍天下,威震江湖。”
这时,台上主持集会的男人正在说话:“大家听我说,我打听到,再过几日,陈奸要与六王爷拓跋弋去围场捕猎,我们到时候可以埋伏在四周,伺机而动,诛杀他们。”
“可六王爷手中捏着铁骑,他每次出行身边都防护重重,我们怕是还没有接近就会被发现吧?”
“诶——你别着急,我话还没有说完。”
“你说。”
“那拓跋弋是个残忍至极的人,他有剥美人皮的爱好。不管走到哪里,他都会带着一两个美人,这美人一直在换。各地官员都会送美人给他。我想,我们可以往他的身边安排人,到时候里应外合,只要里头乱起来了,我们趁乱突破防卫也有把握。”
“可是,事到如今,我们去哪里寻一个美人来?”
怀雍早已发现那人身边有个年轻的女子,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
怀雍意识到什么,正肃神色,不自觉地慢慢站起身来,脊背挺直绷紧。
男人热泪盈眶说:“我妹妹愿意为了大义献出自己。”
此时,怀雍面具下的脸色已经铁青。
尹碧城发现了他的异样,问:“你不是说你不在意吗?”
怀雍嘴唇嚅嗫。
众人欢呼起来,眼见就要定下来了,后头却有人突然唱反调:“我替她去吧。”
怀雍从悄然分开的人群中走过,他看了一眼在发抖哭泣的少女和陷入狂热的男人们,说:“她看上去什么都不会,胆子又小,送她去了也不一定能成事,不如我去。”
这场集会在山神庙进行,站在泥塑神台上发号施令的男人嘲笑说:“你一个男人你怎么去?”
话音落下。
怀雍抬起手,解开系在脑后的绳子。
在他摘下面具的同一时刻,右上方悬着的灯笼忽地爆了下烛心,光骤然一亮,旋即又柔和平复,氲在怀雍的脸颊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