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孤飞抵达剧场时,刚刚开始检票。观众们排着队入场,门口立着林路深的等身海报,小姑娘们路过时大多会拍上一两张。
「中秋特别场:《冰山与湖心岛》」
海报上如此写着。
看来田浩的计划还是没有成功。林路深来了,但只演一场。
李孤飞建议过让林路深和田浩替换上场。当时唐经理看起来挺乐意,田浩就更不可能反对,所以只可能是林路深不愿意。
林路深失忆了,但智商和为人与从前几乎没有差别。
他能一眼看穿田浩的自导自演,并且对他人卑微的爱意毫不在乎。
“喂。我到了。”李孤飞给老张打了个电话。
“行我知道了,门口等着。”老张说。
没一会儿,有工作人员匆匆出来,将李孤飞领了进去。
“这是您的票。”工作人员塞了一张纸质票给李孤飞,“6排6座,从这边走……”
“有远一点儿的吗?”李孤飞问。
工作人员一愣,匪夷所思道,“啊?”
“我们这个剧场不算太大,6排不影响看整体,视野很好的。”
还没开演,戏剧厅里吵吵嚷嚷的。大部分人说话的声音都不算大,但配合着剧场特有的回音设计,整个空间都好似被人声密密麻麻地占满了。
李孤飞感到胸口有些闷。
一想到自己要在如此近的距离,接受林路深长达2个小时的视觉暴击,李孤飞就难免心烦意乱。
手机震动三声。
韦波:「你到了吧?」
韦波:「先来后台。」
韦波:「陆老师也在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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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孤飞的老师陆原和,是林路深的父亲。在非官方说法里,他常常被人们称为“芯片之父”,尽管他自己并不认可这个称呼。
陆原和领导了大脑芯片最初的研发和实验,也为脑科学中心选拔培养过大量人才——李孤飞就是被陆原和从孤儿院里领出来的。
因为他资质过人,陆原和保荐他进入脑科学院,又为他找了一户领养人家。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用陈媚的话说,他们几乎需要打败所有同类才能获得一个被领养的机会。
陆原和挑选的领养人家大多与脑科学中心沾亲带故。这些家庭领养孤儿,更多的是出于利益考量而非情感需求——被陆原和挑中的孩子,将来大概率是会有前途的。
陆原和曾经担任过脑科学院的院长,桃李满天下,做得相当不错。
他唯一教育失败的人,就是林路深。
据一些陆原和身边的人回忆,林路深幼年时十分聪明好学,后来似乎是因为父母离婚才性格大变。
小林路深在父母离婚后被判给了妈妈,去了另一个城市生活,直到准备入读脑科学院才搬回陆原和家。
那是李孤飞第一次见到林路深。就事论事地讲,十几岁时的林路深已经相当不是个玩意儿了。
他平等地看每一个人不爽,无差别地给所有人找茬儿,很快就在脑科学院“声名鹊起”,收获了“逆子”的完美称号。
在林路深终于因屡教不改而被开除后,陆原和作为院长和父亲引咎辞职。尽管没有任何他包庇或徇私的证据,可他表示连自己的孩子都教育不好,实在是无颜继续教育脑科学中心的下一代。
从脑科学院离开后,陆原和回到了自己曾经工作过的一线研发中心,担任院长至今。
如今,脑科学中心在一次次更迭中后浪推前浪。新一代初步长成,个别佼佼者已经可以带脑科学院博士在读的实习生,李孤飞甚至在重要性名单上爬到了与陆原和同级别的“X”级。
而昔日的天才林路深却渐渐沦为传说。
在一些些真假难辨的谈论中,他已经彻底滑向颓废荒唐和游戏人间,成为“伤仲永”绝佳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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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上次没留联系方式是对的,”后台,韦波正等在入口处,他一见到李孤飞便愤愤道,“丫忒不懂事了。”
李孤飞反倒没什么反应。他见过林路深的很多面,有好的有坏的,有让人欲罢不能的也有令人恨得牙痒痒的,甚至有让人嫉妒的——但归根结底,林路深永远是“不懂事”的。
他有一套自己的思维逻辑和行事模式,并持之以恒地沉浸其中,全然不顾他人的喜怒哀乐,谁也改变不了。
“陆老师专门提前过来,想趁演出前跟林路深先打个招呼。”韦波说,“他直接门都不开,说自己要休息。”
“天底下哪有这样当孩子的。”
“林路深小时候不在陆老师身边长大,再加上被开除的事,”李孤飞说,“也可以理解。”
韦波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听老张说,林路深失忆后,他妈妈就一直不让陆老师见他。”
“都三年了。”
“对了,今天研发中心的刘杨也在。”韦波说,“老张说你最近老是对研发中心施压,指不定陆老师今天会给你俩说和。”
李孤飞无所谓地努了下嘴,没说什么。两人一齐朝里走去。唐经理专门辟了块地方给他们,就在林路深休息室外。门虚掩着,里面陆续传来人交谈的声音。
“没有把林林教育好,我和林曼都有责任——当然,我的责任要更大些。”陆原和语速平缓,听起来是个做事稳重而不急不躁的人。
“哪里哪里,”张鹏举说话都带着笑声,“要我说,林曼当初就不该把林林带走。她自己再婚组建了新家庭,又生了个女儿,对林林照顾根本就不够。”
……
……
……
李孤飞正要敲门,屋里传来一声极响的开门声。吱呀两声后,似乎有人重重地踢了门一脚,传来闷闷的一声“砰”。
韦波把掩着的门推开了些,又看了李孤飞一眼。
李孤飞微摇了下头。他不想进去凑这个热闹。
韦波点头表示理解。
“师弟,你休息好了?”刘杨道。他戴着一副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比李孤飞大几岁,“陆老师等你很久了。”
和李孤飞一样,他也是陆原和从孤儿院“选拔”出来的。
林路深从休息室走出,身后还跟着两三个工作人员。今天他要上台演出,此刻已经做好了全套的妆造——嘴唇发青、两颊煞白,看起来比平时还要羸弱几分。
陆原和在沙发前徐徐站起,声音温厚,“林林,好久不见,还记得爸爸吗?”
当听唐经理说今天会有脑科学中心的人来观影,其中还包括陆原和的时候,林路深差点准备直接罢演。
林路深对自己的父母一视同仁,都不喜欢。
时隔多年,面对着脑科学中心的三人,林路深的表现丝毫不令人失望。
他先是无视了刘杨的目光和问好,而后走到陆原和面前,在众目睽睽下直接道,“你来干嘛?忘了我是你职业生涯里唯一的污点了?”
陆原和得体地笑了笑。他脸上已有明显皱纹,头发却染得全黑,身板依旧硬挺,即使笑时也给人不怒自威的感觉。
“我就没见过有人敢这么跟陆老师说话。”门外,韦波小声嘀咕道。
“林林,你是我的孩子。”陆原和道,“哪怕你一事无成,你也依旧是我的孩子。”
林路深毫不客气地回了个漂亮的白眼。
“前几天听老张说,李孤飞在办一个案子的时候正好碰见你,”陆原和顿了顿,声线柔和了些,“所以我就想过来看看你。今天是中秋节,我给你带了你喜欢的冰皮月饼。”
旁边的张鹏举笑得满脸肌肉堆到了一起,林路深一看见就犯恶心。
连带着冰皮月饼都不想吃了。
“对了,李孤飞你还有印象吗。”陆原和朝前走了两步,似乎想拉近和孩子的距离,“他今天也来了。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和他一起玩。”
韦波趴在门外,闻言连忙朝身旁看去。
却见李孤飞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走远了。
“有没有印象?”兴许提到李孤飞,激起了林路深有关那个握手的不佳回忆。他愈发牙尖嘴利了起来,“有没有印象,不该问你们吗?”
“要是我还有印象……张鹏举,你得引咎辞职吧。”
“……”
眼见场面即将失控,韦波终于推门进来了。
“那什么,演出快开始了。”韦波佯装什么都没听到,“小林老师,唐经理找你。”
“知道。”林路深看了眼墙上的钟,语气又不知是在讽刺谁,“我看着时间呢,我可不是那么没有职业道德的人。”
“……”
陆原和似是对林路深离谱的脾气早已习惯,剩下的张鹏举和刘杨也不好再说什么。三人从后台离开,朝观众席去,林路深则要前往候场区。
韦波见危机解除,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要跟上老张。
“韦波。”
却不料脚刚抬起,便被喊住了。
林路深笑吟吟的,又恢复了眉眼弯弯的白莲花模样。
“怎,怎么了。”看着林路深走近,韦波背后冒汗。
“你是叫这个名字,对吧。”林路深的语气变得温柔,可眼神却越发令人不寒而栗,“我上次听李孤飞喊过。”
韦波:“……”
“听说,我和李孤飞以前很熟?”林路深挑了下眉,“是真的吗。”
一整场戏,韦波都如坐针毡。他的座位紧挨着李孤飞的,他悄悄看了李孤飞好多眼,却见对方神色如常。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陆原和的那句话。
或许愤怒会激发人的潜力,今天林路深表演得比任何一次彩排都要好。他情绪饱满、表情生动,虽然仍有不足,但观众大多能够入戏。
韦波似乎有点理解李孤飞在面对林路深时那强到可怕的距离感了。
林路深像一株香气迷人的毒草,极具蛊惑力,一不小心就会栽进去。
演出结束,散场时韦波问:“去见见陆老师?他叫你来的,不见不合适,谁知道刘杨又会嚼什么舌根。”
“待会儿去。”李孤飞站起来,微仰了下脖子,好像长期保持一个姿势不太舒服。他道,“我先出去透口气,里面太闷。”
“好。”韦波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