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孤飞沉默片刻,“我对我的专业能力还是自信的。”
“那我呢?”林路深继续问,“我没有接受过一天专注力的专业训练,你不为我感到担忧吗?”
李孤飞不说话了。
“你毫不担心,是因为你觉得不论是Abyss、南柯,还是杨幻、田霖……甚至是0519,他们都不会伤害我。”林路深说。
空气静了好一会儿。夕阳落了,莫名地给世界蒙上一层无力的哀伤。
“你当然是特殊的。”李孤飞望着林路深,说道。
“Abyss让你和系统保持距离,只是因为不希望你被这个重担压垮。”
“林林,没有人会真的伤害你。”
“那以后呢。”林路深面不改色,“其他人呢。”
不管是梦境监测、还是梦境疗愈、进入系统……林路深当初停掉它们,本质上都只是在技术不可靠情况下为了减少更多的损失而采取的权宜之计。
现在除了技术,又多了一个新的不稳定因素。
李孤飞未必没有想到这些,只是他没刻意去提。他不想再在林路深面前堆更多的难题了。脑科学中心里人多的是,总有人会来解决的。
“让他们出来见我。”林路深唇角勾了下,语气轻飘飘的,“规矩定好之前,我是不会进去的。”
“你还站在这儿干嘛?”
李孤飞刚刚似乎在思索什么问题,又或者只是眼前的局面和林路深的态度让他感到沉重。被林路深喊了句,他迅速回过神来,恢复了素日里平静稳重的情绪,“你今天还加班吗?我送你回家。”
从那次“强制休假”结束后,林路深就在脑科学中心附近租了个房子,把自己的东西从杨幻家搬了过去。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绝大部分时候都住在办公室里。
林路深会去就近租一个房子,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系统”的要求,Abyss对于他不注意休息感到愤怒。
“不用。”林路深不知道李孤飞怎么沉寂了一段时间又活跃了起来,“我可以自己走回去。”
李孤飞也没说什么,就等在一旁。林路深简单收拾完,他们一起下楼。
到了大楼门口,李孤飞又问,“你要吃晚饭吗?”
今天白天他们一直在一起,模块出事还是李孤飞送林路深回来的,到现在没过去多久,林路深这性格也不可能在这个关口自己去吃饭。所以李孤飞知道,林路深肯定还饿着。
林路深看了李孤飞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现在还不算太晚,夕阳落尽了,天光还剩一些,不需要路灯也能勉强看清一个人的脸。
“我现在不回家,还有事。”
李孤飞:“什么事?”
在脑科学中心里,李孤飞硬要跟着林路深,林路深除了撕破脸其实并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这里又不是他林路深开的,李孤飞也有很高的权限。他能去的地方,李孤飞同样能去。
而为了这么点小事撕破脸,有点太不值当了,也很幼稚。
于是李孤飞跟在林路深身后,两个人就这样晃悠着到了特别医院。
林路深径直走了进去,李孤飞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才跟上去。他大概知道林路深要去干什么了。
除非实在太忙,林路深总是隔几天就来看一看南柯实验室的人。隔着窗,站在外面,只能远远地看几眼,甚至有时分不清躺着的他们谁是谁……里面的工作人员已经习惯了林路深时不时的出现了。
有那么几回,这里的负责人还专门迎了出来。林路深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忙,然后转头就走了。
他并不是来给任何人施压,也没有想破例进去——这本身是毫无意义的事;只是他不可能放心得下他们。
从生理角度上,他们都还活着。这是林路深比田霖幸运的地方。但这么长时间过去,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要苏醒的迹象。
梦总是越做越不容易醒、越做越容易当成真的,何况是被梦境监禁。从理论上来说,这几十个人被昏迷了这么久,醒来的可能性其实并不大,只是没有人敢在林路深面前直白地戳破这一层,林路深自己似乎也不想面对。
“你经常来吗?”站在病房外,李孤飞问。他面色沉静,徐徐看向林路深,他知道那张情绪寡淡如白开水的脸庞底下,其实压抑着无法与人言说的痛苦。
“并不是你害了他们。”李孤飞说,“换成是别人,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也不可能做得更好。”
直到现在,林路深也没弄清楚自己当初究竟是怎么暴露的。伴随着陆原和离世,很多事或许永远也查不清了。
仔细想想这其实也不重要。结局已定,细节并没有过多探究的必要。
“阿深。”见林路深一直不说话,李孤飞犹豫再三,轻轻道。
林路深知道,每当李孤飞这样称呼自己,就像按下一个按钮,试图将他们的相处模式切换回十几岁时、关系最好最亲近的时候。
“我之前总是想,竭尽全力也要让他们醒过来。不管有多难,我都不会放弃。”林路深的语气甚至是很漫不经心的,“仿佛只要他们醒过来了,我就不欠他们、就能慢慢放过自己了。”
“但今天我忽然意识到……也许,他们已经不愿意醒过来了。”
第178章
也许,他们已经不愿意醒过来了。
如今的林路深,已经很少会讲这样不必要的话。即使他心里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一般也是不会说出口的,尤其是不会说给李孤飞听。
林路深和李孤飞讲的话,除了工作上必要的交流,就是拒绝。这或许有些刻意,但李孤飞已经习惯了。他总是很善于去习惯林路深各种各样不讲道理的癖好。
好比现在,林路深忽然又开口跟他讲“废话”了。
李孤飞看向林路深映在窗玻璃上的脸,以这样一种方式四目相对。那双眼睛透出的光冰冷而强硬,李孤飞的心底一霎那却如同被一根羽毛拨断了弦——林路深很脆弱;他会开口,是因为在过去了这么这么久以后,他终于要脆弱得支撑不住了。
李孤飞抬手,轻轻按了下林路深的后背。两块肩胛骨之间的位置,已经瘦得有些硌手。
这一刻李孤飞忽然萌生了一种奇异的幸福,或许是因为碰到林路深让他本能地感到愉悦、变得乐观;他想的是:幸好还有我,否则林路深一个人孤零零的,以后该怎么办呢。
他不是数字生命,他永远无法像Abyss、杨幻那样融入一个新的“族群”、在“新世界”里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可人类同样也难以用同类的姿态接纳他。
因为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已经被迫变得陌生、神秘、令人本能地心生畏惧,他几乎是个“怪物”了。
“你干嘛。”林路深转过身来,平静地避开了李孤飞的手。以他一贯的行事风格,这种速度和程度已经称得上缓慢至极且温和得离谱。
“没干嘛。”李孤飞耸了耸肩,“只是本能而已。”
“我不想看见你难过。”
“难过?”林路深像听了个笑话,语气硬梆梆的,“我不会有那种情绪。”
“今天你生气了,对吗。”李孤飞没有揪着方才的话题。
林路深眉一皱。可还没等他反驳,李孤飞又道,“我熟悉你生气时的面部微表情。”
“……”
B模块的自我迭代,被瞒得死死的,林路深甚至觉得Abyss不理自己也是为了这个;而他的人类同伴们,第一时间的反应同样是怀疑“他是另一边儿的”。
“我有一点意外。”林路深没再继续否认。他深呼了口气,似乎是要压住一些不该有的情绪,“但很快就接受了。”
“站在他们任何人的立场,对我持保留态度都是可以理解的。”
“事实上,你也应该这么做。”林路深说,“我还单纯是个人的时候,就不是什么靠谱的好人;何况——”
“——Abyss没有向你透露过任何他们的大脑情况吗?”李孤飞忽然打断,隔着窗玻璃看了眼病房里。
“,没有。”林路深顿了下,“也许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以另一种方式苏醒,并且觉得'沿溪小镇'比这个现实世界更舒适。”
“梦境监禁解除后,如果他们愿意彻底进入系统里,是有机会能逐渐恢复清醒意识的……就像当初的杨幻。”
“关于这些,即使他们不愿意告诉我,我也没有任何立场能去怪他们。因为……”林路深用力抿了下唇尖,“是我害了——”
话还没说完,嘴突然被捂住了。林路深的脸很小,一时之间大半张脸被罩住,露出的两颗亮亮的眼睛刹那竟有点茫然。
李孤飞五根手指十分用力,像锁链一样束缚着他、让他开不了口。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这是一句陈述句。从语气来看,李孤飞生气了。
很奇妙。判断李孤飞潜在情绪的技能十分无用,但偏偏林路深还没忘光。他看着李孤飞,感到自己侧脸似乎被轻轻挠了一下。
李孤飞的中指不自然地动了下。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冲进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力气会不会太大了点,会不会弄疼了林路深。
“我带你去吃晚饭。”收回手,李孤飞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他偷瞥着林路深,总感觉侧脸上有极淡极淡的红痕。
林路深清了两下嗓子,“我……”
李孤飞:“你是想在食堂吃还是出去吃?”
第179章
大概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李孤飞才会忽然又相信林路深确实是需要自己的。
如果有的选,林路深应该也不想在李孤飞面前流露脆弱,这是徒增麻烦的事;可他到底还是一个人,他的血液里流淌着的是七情六欲,而非代码。
就像一个快要窒息的人无法拒绝送到鼻尖嘴边的氧气一样,林路深没有拒绝这顿晚餐。
“你想去哪里吃?”李孤飞开车载着林路深驶离脑科学中心,他的语气相较于平日要轻松一些。
事实上李孤飞根本没必要问这个问题。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林路深的人。这个问句完全就是没话找话。
林路深静得近乎沉闷。他窝在副驾驶的座椅上,好像一团飘到哪里都不想引人注意的空气。
一个转弯后,是川流不息的宽阔马路。都市繁华而喧闹,车流、鸣笛、行人与霓虹灯……一个个流光溢彩的泡泡,漂浮在车窗外,宛若另一个世界。
“都可以。”林路深发觉自己离真实世界其实已经很远了。
李孤飞带着林路深去了一个综合体,带着他去吃饭,带着他在附近的街道散步。
脱离了脑科学中心、脱离了系统和那个所谓的与系统“大脑共存”的特殊身份,林路深简直像一个孩子;他曾经成长过,却仿佛因为某些原因退化了一些社会化的技能。
夜幕降临,墨黑悄无声息地在大地这块画布上流淌开来,星星点点的五颜六色染出各异的形状与声音。最后,李孤飞带着林路深走进了一家酒吧,或许是林路深自己的脚步将他们引向了这里。
耳畔是在风中湮灭着远去的银铃声,空气里弥漫着人们压抑着的、温热的呼吸与低语。
酒很烧人,并不好喝。但它很漂亮,又能醉人,所以林路深还是一声不吭地喝了好几杯。
他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沸腾着,滚烫、喷薄欲出,像是飞溅的血液、或是汹涌的泪水什么的。
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李孤飞就坐在对面,沉默地看着他,并时刻准备着应对一切突发情况:比如,帮林路深买单、接住林路深旁逸斜出的情绪、或是送林路深回家。
无数双脚步路过又走远,无数双眼睛停留又离开。
到最后,酒吧要关门了。
离开的时候,林路深看起来仍旧清醒得令人震撼。他不哭不闹,能自己走路,脸上只透出些许轻微的红——比起酒气,那更像一种秀丽的美。
他好像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又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仿佛随着轨道、在失重中疯狂前行,分不清是在平地行走,还是飞翔、抑或坠落。
李孤飞不可能放心让这样的林路深独自度过一整夜。他一秒钟不盯着都担心。但家里的博士也不能没人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