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博士和我,”李孤飞顿了下,“还有沈融,要进一下系统。”
“呃……”
说话间,林路深走了进来。他白而瘦,走路时声音利落清亮,言简意赅,“尽快。”
大部分人初见林路深时都会被他唬住。几个工作人员飞快地走流程完成了手续,甚至没敢多问一句进去是干啥的,而是直接填成了默认的日常沟通。
三人依次在表格上签好名,然后被引领着进了里面的设备间。
李孤飞作为监察排在第一个,林路深其次,沈融只能跟在最后。他十分规矩地躺好、闭上眼,但仪器还没开始运行。
“等出去之后,我有话要跟你说。”
沈融听见李孤飞的声音,和几声短促的脚步声。
李孤飞对这个流程非常熟悉,他拦住了正要躺下的林路深,低声道。
林路深掀起眼皮,看着李孤飞。他能猜到李孤飞要和自己说什么,这样重要的一件事瞒李孤飞到现在,其实是不应该的。
因为在林路深看来,李孤飞是除了自己以外唯一会被他的这个决定影响到的人,所以李孤飞应当有知情权和表达抗议的权利——尽管这种“被影响”是李孤飞自找的,但也是林路深放任的。
“行。”
沈融什么也不知道,他只能听到林路深简短的一句回复。
而后是一阵轻微的摩擦,大约李孤飞与林路深相继躺下。耳畔响起机器运行的振动声,随后是一声声嘀——
现实远去,意识抽离,眼前变成一片漆黑……
当世界重新亮起来的时候,他们正站在一条开阔的深灰色大路上,两侧是雾气笼罩下的群山,今天似乎是个没有阳光的阴天。
前方立着一块巍峨的石碑,上面浮动着四个大字:沿溪小镇。
“你们可真够折腾的。”
和过去的很多次一样,在系统里最先闯入林路深的世界的,是一声阴阳怪气的讥讽。他面无表情地循着声音回头看去,毫不意外地看见Abyss骑在兽型的南柯身上,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甩着链子,慢慢悠悠地朝这边来。
林路深明白Abyss话里的意思。0519可以在系统与身体之间自由来去,根本不需要走流程;而他林路深虽然已经被剥夺了随时交流的“特权”,但至少可以打电话。
“这件事比较重要,”林路深难得没有跟Abyss互呛,“我觉得还是当面说好一些。”
“哎?”Abyss一听,眉一挑,“那我可不想听了。”
“走,我们回去。”
“哥哥!”林路深没什么情绪地喊了一嗓子。沈融被惊得一哆嗦,李孤飞则微微皱起了眉。
南柯适时停住了正要向前迈的蹄子。Abyss的身影在风中抖了两抖,片刻后他没好气地转过身,“什么事儿,赶紧说。”
林路深不轻不重地拽了沈融一下,示意他跟自己一起上前。
Abyss见状,故意翻了个白眼,不去看他们。
“我要离开脑科学中心的事,”林路深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顿了下。尽管在意识世界,他却能清晰地感到自己的舌头打了个卷儿——不该让李孤飞陪我们进来的,早知道还是该换个不相干的人。
“我要离开的事,还没有专门聊过,但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停顿完毕,林路深迅速佯装无事。他似乎能感觉到身后有两道灼热的视线投向自己,几乎能击穿自己的背——那其实是一种幻觉,因为他根本看不到身后,只是此刻他竟莫名希望那两道视线真的具有某种造成伤害的能力,鞭笞他、灼烧他、留下血痕与疤痕……仿佛这样就能弥补他的放任,与对李孤飞造成的亏欠一样。
南柯人形的时候就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存在,变成兽形就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了;而Abyss此刻一动不动、宛若雕像,视线还和方才一样,决绝地避开林路深。
“我走之后,”林路深瞥了沈融一眼,“你俩好好教他。”
Abyss:“……”
南柯:“……”
沈融:“……”
“凭什么?”Abyss双手抱臂,冲林路深一扬下巴,气势十分逼人。
“0519属于系统内部问题,按照脑科学中心与南柯系统之间的职责划分与协定,它属于你们的工作范围。”林路深说。
“……”
沈融也颇为不满:“我,”
“你闭嘴。”林路深看都没有看他,“在这件事情上,你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利。”
说完,林路深继续望向Abyss。Abyss依旧不说话,于是片刻后林路深又道,“哥哥……”
“——打住!”Abyss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一跃从南柯的背上跳下来,轻盈落地。随后,南柯也变出了人形。
“为什么不交给田霖?”南柯看了沈融一眼,表情和打量一个产品没有区别。他的语气里有很轻微的不悦,好像是在被迫给不靠谱的同事擦屁股。
林路深:“0519的危险级别比较高,且田霖与他关系匪浅,并不是担当此任的合适人选。”
Abyss盯着林路深看了一会儿,似乎此刻他在思考的并不是田霖的问题。盯完林路深,他又看向他身后的李孤飞,可李孤飞看起来并不打算参与眼前这件事。
林路深深知整个沿溪小镇加上南柯一起,都没有半个Abyss精;他并没有指望这场说服会很容易;他认真地看着Abyss,正打算再“哥”一次,就见Abyss面带微笑地看着他,“行。”
林路深愣住,刚准备好的话生生咽下,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那,那,”林路深心里想的是,既然目标已经达成,那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了。他想抓紧下班,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立刻告辞的措辞。
沿溪小镇就在他的背后,某种意义上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却连去都不想去一次。
就在此时,Abyss上前一步。他脸上的笑容很浅——和林路深一样的浅,仿佛看穿了林路深的所有想法,“都要走了,不和大家告个别吗。”
第193章
事实再一次证明,只要林路深不想做一件事,那任谁也勉强不了他。
“又不是明天就走。”林路深选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没有正面回应Abyss。
他借着这个机会与几人告别,结束了这趟进入系统的旅程。
从梦境醒来,睁开眼睛,林路深缓慢地从机器上坐起来。他看见李孤飞已经醒了,正坐在他的机器上平静地看着自己。
“沈融应该醒得比较快。”李孤飞说,“我醒的时候,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林路深半闭起眼,点了点头。这并不怎么令他意外。
事实上这甚至不是他预想过的最坏的结果——沈融至少没有在系统里当场发作,他只是愤怒地自己跑开了。
这种愤怒林路深不在意,因为Abyss已经答应了他的要求;有Abyss和南柯在,没必要担心沈融的不配合。
林路深揉了揉眉,重新睁开眼。
“现在回家?”李孤飞站了起来。
林路深一手撑着台面,动作仿佛被按了慢放键。李孤飞越是什么反应都没有,他越是感到莫名其妙的焦躁。
倘若李孤飞和其他人一样,一听说他要离开,就立刻态度激烈地出言阻拦;或许他反而会被激起熊熊的自我维护之心——解释是因为无所畏惧,不解释亦是因为无所畏惧。
如果可以选择,林路深甚至宁愿现在就在这里,把所有的架一次性吵完。然后大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该干嘛干嘛。
林路深抬起头,李孤飞望向他的目光不像十几岁时那样冷峻了,而是平静又坚毅;李孤飞变了,林路深最知道李孤飞是怎么一步步变成现在这样的——某种程度上,这都是他逼的,也是李孤飞自己选的。
因为不变成这样,是无法在林路深身边存活下去的。
不知是具体哪一点,总归李孤飞的眼神莫名地给了林路深一丁点微小的信心。他嗯了一声,方才一瞬的逃避立刻消散,他又变成了那个令所有人望而生畏、冷静得近乎神秘的“林博士”。
这场系统之旅结束得极迅速,超乎所有人事先的预料。
林路深和李孤飞从里出来时,外面的几个工作人员都伸长着脖子在张望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把今天这趟的数据记录下来。”李孤飞说,“对了,沈融出去时有什么异样吗?”
这里的异样,指的是系统对人产生的不良影响;如果严格按照规定来执行,每个进入系统的人出来后都要被检查一下。
“他看起来……不是太高兴,”一位工作人员道,“异样倒是没有。”
李孤飞点了点头,又看向林路深,“林博士呢?”
林路深摇摇头,“一切正常。”
“好的。这是一次成功的实验。”李孤飞顿了下,“本次实验不用保密,尽快通报到整个中心。”
回家的路上,林路深和过去一样,保持着沉默。
他现在甚至连窗外都不望了,坐在副驾驶上,一个人默默地盯着前方发呆。
他已经越来越不像一个“人”,而是好像一个机器;工作的时候打开按钮,下班后关闭按钮,进入节能省电模式。
他们一起回到家,李孤飞让林路深先去洗个澡,他会趁这个空档简单准备一下晚饭。
林路深在日常生活上其实很少反驳李孤飞的意见;与其说他顺从,不如说他根本懒得动脑子或对着干。他去卧室拿睡衣,李孤飞看见床铺乱成一团,枕头被挤到一旁,被子则掉了一大半在地上。
李孤飞想起方才回家进门,门口林路深的拖鞋也没好好摆放好,显然对方出门时十分焦急;他倚着门框,心里叹了口气。
林路深拿好睡衣,单手抱着从卧室出来,正对上李孤飞如有实质的目光。
林路深脚步一顿,眼眸抬起。
“你今天进系统,”李孤飞说,“是不是也有部分原因,还是想让其他人放心一些。”
林路深是永远不会承认任何不必要的责任心的。
“不是。”他绕开李孤飞,进了浴室。
浴室响起花洒的声音,轻柔的哗哗声笼罩下来;不一会儿,玻璃凝起水雾,里外看对方都好似隔着一层薄雾——他在,可他看不清。
第194章
锅里汤在沸腾,油烟机发出厚重的声音。盯着缕缕升起的白烟,李孤飞有些出神,凭本能和熟练做着手上的事;他端着煮好的馄饨出来时,才发现不知何时林路深已经洗完了澡——他穿着灰色的棉质睡衣,斜靠在沙发一角,垂头闭着眼,大概是睡着了;博士在旁边转了两圈,没有声音,最后在林路深脚边趴下。
李孤飞轻手轻脚地把馄饨放到餐桌上,自己坐到了林路深身旁。
林路深睡着时很安静,呼吸几乎没有声音;没有了那一层工作身份的外壳,这个苍白瘦削的年轻人显得十分虚弱。他简直像是不会给世界留下一丝痕迹一样,沉静得仿佛生怕自己的一丁点儿响动会惊扰到外界。
如果他是一株植物,必然是极难养活的类型:阳光多了点,会打蔫;雨水少了点,又枯萎;至于开花那就更是完全看心情的玄学事件。
李孤飞下意识伸出手,在距离林路深的脸颊1-2毫米左右的地方逡巡着,他的手背好像能感受到热气和绒毛,也或许是错觉。
李孤飞不知道自己这样盯了林路深多久。等到林路深自己苏醒,没什么表情地睁开眼朝他看来时,李孤飞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林路深什么时候才会再对我笑一笑呢?
他什么时候才能再学会微笑呢。
“我去把馄饨热一下。”李孤飞端起半温的馄饨,又去了厨房。
林路深慢吞吞地站起来,踩着拖鞋跟在李孤飞身后,最后像是没力气了似的,在空档的餐桌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