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李孤飞忙碌的背影,极端陌生和极端熟悉的影子碰撞着、重叠着……他们都已经走出很远了,远到开门见山地好好说话变成一件难事、不合时宜的事;他们都被迫戴上面具、穿上伪装,用符合人类社会普适标准的言行去和对方交流——以他们曾经的关系而言,这是最不合适的标准:不如亲密无间,也不如老死不相往来。
“你想聊聊吗。”于是,当李孤飞端着热好的馄饨走出来时,林路深突然就开口了。他此刻双手抱臂,直直地靠着椅背,一双眼睛射出的光不会转弯,和能杀人的弦差不多。
李孤飞愣了下,没有别的原因,单纯是因为林路深已经很久没有用这样咄咄逼人的方式主动和他讲话了。
林路深说的压根儿不是“你想聊聊吗”,而是“我有话要说”。
李孤飞放下馄饨,“先吃饭。”
“我不饿。”林路深看都没看那碗馄饨,仍旧盯着李孤飞。
他此刻语气平静,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态度不强硬,只是因为他懒得在情绪表达上浪费过多精力——他确信李孤飞足够了解自己,这种平静已经可以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坚决。
“行吧。”李孤飞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向来很容忍林路深。他没有坐到林路深身侧,而是拉开了对面的一把椅子,“你要聊什么。”
“你不知道吗。”林路深得寸进尺,没有回答,反而是继续的提问。
李孤飞并不畏惧林路深那直勾勾的眼神,因为在林路深面前,他是全然坦荡的、无所保留的。
他以同样的坚毅回望过去,那座冰山、那已然消散的守卫、从李孤飞的生命里生生剥出的过去,仿佛再次立了起来。他立在林路深的面前,挡住不该让林路深见到的一切。
“我之前说过,要为了你离开监察。”片刻后,李孤飞说。
林路深的眼神动了一瞬,因为这是一个超出他的预期的答案,但还不至于把他打得措手不及。
“但我如果离开,只可能是为了我自己。”他没有自乱阵脚。
“我知道。”李孤飞眼皮漫不经心地眨了下,“可是我爱你。”
“其实你一直都是这样,”
“也许我也是因此才会这么爱你。”
李孤飞的语气既不郑重,也不逃避;仿佛这只是一件很平常的、发生在了他身上的事。
他没有抗拒,也没有欣喜;他接受了,连同一切不知命数与喜悲的跌宕命运。
第195章
林路深忽然有点生气。
因为这不是他想讨论的问题。他当然清楚李孤飞对自己的感情,可是这样戳破反而会让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恼羞成怒。
好像一直以来在胡闹的都是自己,而李孤飞并不是看不出来,更不是怕了他,而是单纯出于爱的包容。
林路深其实从未真正感受到过这样无底线的包容,尤其是在他的心智成长期;他试图寻求过,但没有人给予回应、也没有人给他指引,于是他最终走上了胡作非为的歧路。
十几岁时的李孤飞也许曾经是离林路深过去的这种“理想”最近的人,可那时他们还太小,人生还太长,不足以许诺一切。
林路深想了想,觉得李孤飞设想的未来和自己要去做的……大概还是有着显著差异。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林路深略带挑衅地扬了下眉。
“知道。”李孤飞说,“你打算离开脑科学中心。”
“不,”林路深露出了得意又凄惨的微笑。他抓着桌沿,向前低头,宛若一个陷入绝境的胜利者,“你还不明白吗,我选的是一条死路。”
李孤飞神色微动,眉心紧起,沉吟不语。但很快,他就思索出了正确答案,眼神倏地一变,望向林路深的目光透着难以置信,嘴唇轻颤道,“你要移除芯片?”
这已经是第不知道多少次,林路深看似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却其实别无选择。他永远只能作出那个最残忍的决定,那也是唯一的决定。
“是。”林路深说。他眨了下眼,或许是为了展示一种平静。
李孤飞沉默了。他以一个极其迟缓的速度向后靠去,宛如一座会动的石像;他没有再看林路深,也很久没有说话。
和纪忻不一样,李孤飞不需要对林路深的这个决定发表任何的疑问或劝阻,因为他足够了解林路深。
只要林路深的一个最简单的决定,李孤飞就已经可以看到未来,看到林路深在种种问题上将会做出的抉择,以及……那条大概率会出现的死路。
林路深怎么可能置南柯、Abyss和整个脑科学中心于不顾?这是他曾经拿命救回来的。
所以,他绝无可能冒险直接从自己的大脑里取出那枚与Abyss相连的芯片;于是,在他面前的就只剩下一条路:切割大脑。
大脑是个很玄妙的东西。失去部分大脑的林路深也许还能好好活下来,也许会成为一个智商平凡的普通人,又也许会疯、会傻、会直接死在手术台上。
很显然,林路深想好这个决定已经很久了。那次在丹宁湖畔他面对未来的不置可否、他长久的沉默,还有他每夜的辗转难眠、梦里的不安痛苦……
李孤飞的眼眶在死死睁开中变红,他省略了悲伤这个不适合他的情绪,胸腔涌起滔天的愤怒,熊熊不灭,这愤怒可以顷刻烧毁那座他的意志守护着的冰山——在这一刻,李孤飞终于感到,他对林路深的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他不知道自己在对什么感到愤怒,但总归不是林路深。
林路深当然有权利选择的自己生命,而不需要为其他任何人所羁绊。
所以,那些林路深以为李孤飞会说的话,李孤飞都没有说。
“如果你死了,Abyss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李孤飞抬头,眼里的红开始褪去;他在竭力用一种不会吓到林路深的方式说话,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情绪是自己的事,不该让林路深去承受。
“我的哥哥是一个比表面看起来要冷静理智得多的人,他不会的。”林路深薄唇一张一合,言语刻薄,“何况他在他的世界里并非孤身一人,他的愤怒和悲伤不会不计后果。”
林路深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说。他看似在回答李孤飞有关Abyss的话,可实际上他们讨论的又仿佛并不是Abyss,至少不只是Abyss。
“好。我知道了。”李孤飞起身,轻轻推了下面前的瓷碗,“还有别的事吗?先吃晚饭吧。”
林路神嘴唇张了下,心里怔愣。
李孤飞怎么会没有任何反应?
他为什么没有生气?没有阻止?没有质问?
他为什么不质问我又一次的隐瞒、我那不与他人商量的决定、我那不考虑任何人感受的行为。
他的脾气并不好。
“呃……”林路深扶住被推到自己面前的碗,碗身的温度正好。他右手握住勺子,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又觉得不能什么都不讲,“那个,”
“我说,我知道了。”李孤飞又重复了一遍。
林路深仰头看着李孤飞,抿了抿嘴,馄饨的香气让他奇迹般地在此时感到了饥饿。
他们在不言不语中吃完了今天的晚饭,而后李孤飞收拾好碗筷,拿上牵引绳,说要出去遛狗。
林路深今天虽然疲惫,却并不困,甚至还很精神。可他没有和李孤飞一起去遛狗,因为李孤飞也没有喊他一起;以及,即使以林路深那不算精通人世的情商,也能想到:李孤飞现在是需要一点自己的空间的。
李孤飞和博士走后,对林路深而言,这个夜晚好像顷刻就结束了,再没有什么值得去做的事;又好像漫长得永远不会结束,天亮是很久以后的事,在此之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无聊得需要煎熬。
林路深想,他还是想做一个人,一个普通人,这样背负着一整个系统和无数人命运的生活他不想再过了;为此去尝试一次,哪怕死了也甘心——不,他真的甘心吗?说不定他只是已经没有办法。
他躺到床上开始入睡,这间屋子又恢复到了最开始的样子;他和李孤飞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承诺或束缚,也许李孤飞走了之后再也不会回来,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如果真是那样,也很好。
林路深蜷缩在被子里,侧卧着;他感到鼻尖发酸,随后眼泪如同呼吸一样平静而无声地开始,是生命的一种需要,没有要结束的迹象。
这一夜比昨夜沉重,但是比昨夜好睡。侧卧让林路深有一种沉沉下坠的错觉,他在落去,不知落入了哪个幻觉或梦境。
翌日一早,林路深和闹钟差不多同时醒来。他麻木而敏捷地起床洗漱,镜中的那个人似乎又少了几分人气,变得更白、更瘦,眼下淤着青紫混合的黑眼圈,令人一看就知道:他不仅是一夜没睡好,他现在过得既不健康,也不幸福。
洗手池里的水哗哗流着,天气热了,林路深把它调到水流最大、最冷的那一边;他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下意识地用指甲去掐自己的皮肤,这已经是一件他十分熟悉的事情。
水不知流了多久,这激烈而清脆的声音充盈在洗手间的空气里。他的手腕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印子,深浅不一,有一道已经几乎见血了。
林路深望着它,然后不动声色地放下袖子。这时,门外响起两声咚。
林路深心霎时像被揪了一把。他立刻手忙脚乱地系好扣子,关掉水龙头,然后佯装无事发生,停顿十秒后才打开门。
门外,李孤飞看起来也是一夜没有睡,不过他的状态要比林路深好上许多,起码他并不憔悴。
林路深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李孤飞。
“之前我就知道,你有事在瞒着我。”李孤飞伸出手,捋了下林路深垂在眼前的发丝,“还记得那次在丹宁湖散步吗?当时我感觉到了。”
“可是你一向心思比较重,我确实……猜不出来你在想什么。”捋好头发,李孤飞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一起,捧着林路深的脸颊,缓慢地摩挲着,“我只知道,你在想一件没有告诉我的事。”
“其实……我一直有很多话想说,但好像没什么必要……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李孤飞凑上前,抵在林路深鼻前,“你那么聪明,什么都明白;我说不说的,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也许反而占用你的时间。”
林路深能感到呼吸的热气、颤抖的气李孤飞也并不永远像他表现得那么坚毅冷静。
“我想告诉你,我没有怪你。我永远也不会怪你。”李孤飞闭上眼,张开双臂把林路深抱进怀里。他似乎听见那个搭在自己肩上的脑袋发出了克制的呼吸与抽噎,“没关系的,阿深;没关系的。如果你不能活着回来,我就抱着你,像现在这样,我们一起……去你喜欢的丹宁湖。”
第196章
林路深并非没有求生意志的人。他曾在死亡的边缘徘徊,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体会不到什么活着的愉悦,但他想要活着的欲望比大多数人能想象的都要更加强烈——不是好好地、体面地、舒适地活着,而只是活着本身、真正活着,哪怕挣扎难看也无所谓。
这种欲望的火苗有时会短暂地呈现出一种仿佛快要湮灭的状态,然而它总会奇迹般地再度燃烧起来,林路深总会从深渊一步步爬上来。
林路深对活着本身没有什么滤镜,只是他的生命力要求他如此。他从来也没有觉得自己顽强的求生意志值得令人感动、或对其他人或社会还能有什么意义,直到这天清晨,李孤飞抱住了他。
李孤飞和其他人不一样;林路深活着,对他的意义甚至比对自己都要更大。
很长时间以后,当林路深重新回想起李孤飞在自己耳畔那一句句平静的、重复的“没关系”,才意识到当时他们都已经处在一种紧绷到一触即碎的状态了。
这种紧绷让死亡都成为了一件不那么可怕的事,或许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平静正是由此而来。
李孤飞说完,林路深很久都没讲话。他们的身躯抱在一起、近在咫尺,鼻息擦肩而过,眼神同样避开,像过去很多次站在十字路口各走各路的选择一样。
不同的是,这次他们都没有再推开对方。
林路深把头轻轻搭在李孤飞肩上,仿佛憋了许多年的一口气终于松开,他像十几岁时那样捻起三根指头,拽了下李孤飞的衣角;
当不再用疏离的外表和特殊的身份刻意掩盖脆弱时,林路深忽然觉得,自己又变得更像一个人了。
“我可能会再忘记你一次。”林路深说。
“那就再重新认识一次。”李孤飞垂眸,浴室的白光照得林路深的侧脸洁白无瑕,不知换成阳光会不会更好。他又想起图书馆初遇那天,那时的林路深是多么狡黠,眉梢眼底尽是蓬勃与张扬——李孤飞是从那一刻开始喜欢林路深的,只是在它发生时,他并未察觉。
林路深静了片刻,“我还是想要记住。如果我真的不记得了,希望未来的你在向我叙述的时候,不要美化我们的过去,包括我的、和你的。”
“如果你说假话,我会知道,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的不完美。”
李孤飞笑了下,“我还以为你会说,你能从Abyss那里知道发生过的大部分事。”
“事情可以被得知,但感受永无可能。”林路深说。
“不过,”李孤飞凝神望着林路深扑闪的睫毛,克制地倒吸了一口气。他说,“你如果真的失忆了,也许会从别人口中得知一个与你自己以为的不那么一样的故事版本。”
林路深下意识想说我并不在乎别人的故事版本,却又顿住了。
李孤飞:“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