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奇烽把持一半朝堂的时候,东境的梁氏吞占国源、私通云国,带头弃耕种烟、大量买卖北境妇人,濯河流经之地,几乎都姓梁。
如今梁奇烽和高沅声名狼藉,囚禁的囚禁废的废,高骊又坚决不开后宫,东境梁氏再无出头之日,只剩下中央抽丝剥茧的清算。
东境人对高骊、以及高骊背后的北境一派有难以磨灭的怨仇。前有北境军强制护送被贩卖的北境妇人回乡,这在不少东境人看来,这是北境军“抢”走了他们的“妻子”;后有如今高骊下场造势的禁烟法,禁烟即是断东境最大的财路。
是以东境反中央,一点也不意外,迟早的事。
唐维此前就对这样的局面有预测和绸缪,打一场持久的内部清肃硬仗是不可避免的,也许在他们这一代人的有生之年,东境都不一定能归服中央。
路甚漫长,上下求索。
“东境靠近云国,之前我们把云国的根基毁了大半,二十年内云国掀不起风浪。”唐维和谢漆说着大概的规划,“要是禁烟之后,东境中人难以谋生,或许朝内得考虑支持东境和云国通商的可行性,通商的主脑得是中央的封疆吏,怎么把握度得由国都统筹。”
谢漆听着唐维的分析,心中默然一动,萌生了来日不如离开长洛到东境去做事的念头。
“眼下当然还得是武力镇压,现在晋国能调配的军力中,南境最多,但我们使唤不了。次之北境,秦箸镇压狄族,袁鸿机动维稳,要是东境实在吃急,也许得从北境抽兵力出来。”唐维说着拍了谢漆肩膀,“至于长洛的军力,一半直属高骊护城护宫,调不了太多;另外三成是吴梁两家遗留的世家私军,还在改编当中,也不太适合驰援。此外剩下的军队……是听从你霜刃阁的吧?”
谢漆点头又摇头:“没有那么多。”
霜刃阁弟子不多,除去派出去的、打仗牺牲的,留在长洛的确实不多,但他们多居军中高层,毕竟霜刃阁有长达百年的以武立身历史,阁中弟子入行伍如鱼得水。
唐维半开玩笑半真心道:“你有武将部队的倚仗,文臣队伍这头有我给你护持,来日你做君后,完全不用怕的。”
谢漆指尖一蜷:“不提这些,还是说东境的事吧。我斟酌一下霜刃阁能出动的名单,到时在内阁会议中商议此事,你我再和兵部协商。”
“好。东境有许开仁和张辽,尤其许开仁,我其实倒没有很担心。”唐维看谢漆,“你和高骊的婚事怎么说?”
“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
“你们的婚事于公于私都是好的。我不仅从私人角度希望你做君后,于公我也觉得你无比适合。你所代表的霜刃阁说到底是庶族势力,你若名正言顺和高骊并肩,来日我们推行改制,抑制世族提拔庶族会更加顺利。”
唐维关切地看着他。
“之前还有大长公主在暗中施压高骊,逼迫他用联姻平衡党争,但现在大长公主回南境了,民间舆情风波也慢慢消停了,你和高骊没有打算将大婚之事提上日程吗?”
谢漆想到高骊生辰那天,他们在山原上,在破晓里拜天地日月。他明白,即使唐维将他们的结合说得千好万好,落在世俗中,阻力并不小。
更何况,他的高骊已经走了。
谢漆避而不谈:“比起这个,我觉得为高子稷铺路,立一个史无前例的皇太女,这才是更有价值的。”
唐维锲而不舍:“这两件事不冲突,大可并驾齐驱地进行,所以你们俩准备何时大婚?我可盼着喝喜酒了。”
谢漆无奈:“想要喝什么好酒只管说,我给你带吧。”
“世上最好喝的酒就是喜酒,图的是那口幸福的滋味。话说高骊这出戒烟的戏要演到什么时候呢?已经半个月不上朝了,这也太长了。”唐维抚额,“当年你中了烟毒,他为照顾你,用自己中毒的理由告假,连续最长也才十天。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谢漆叹了口气,斟酌好语言,用谎言隐瞒他:“他当初在东境打仗受的旧伤复发了,身体确实不好,借着戒烟的幌子顺带修养罢了。”
唐维愣住,边问边下意识抬手摸摸自己的脸。
当初与云国交战,前期凶险异常,中期危险玩命,高骊数次在鬼门关边缘横跳,唐维也遭了云国死士的数次刺杀,险些被破军炮炸死。他身上留下了不少外伤,幸得神医及时救治,留下的疤痕浅淡,不至于顶着一张破相的脸从政。
去年才结束的战事,如今回想,好似是十年前的峥嵘。
谢漆用编造好的谎话应付他,唐维忽然动容,将手放在了他左膝上,摸着他那瘸过半年的左腿,泪光隐现:“小漆……你们都要好好的。”
谢漆默然,笑了笑:“是我们。往后,我们都好好的。”
唐维长叹,不受控制地垂泪。
两日后,东境内乱的消息传到了朝内外,皇帝不在,百官更加忙碌,内阁的午会延长到晚上戌时才结束。除了东境事宜,也有不少朝臣向谢漆担忧地询问皇帝的病情,谢漆一切回答反应滴水不漏,什么端倪也没流露。
晚上返回天泽宫,面具一样的脸上才有了波澜。
他到之前爬梯搭建的位置席地而坐,听小影奴汇报文清宫的情况。
暴君自那日收下了他的黑石吊坠后,果真就再也没有写信,没有再哀求见他,果真就锁在那不见天日的密室下,靠着锁链自缚。
谢漆一直失眠,到了不喝安魂汤就不能小寐的程度。暴君索要他的贴身物品去渡过煎熬,他也有些相似,失眠到心智溃败时,他找了高骊从前的衣服,团成一团紧紧抱着,蜷在梦中,幻想他就在身边。
暴君在戒除心魂中的烟瘾,而他也被迫需要戒除对高骊的依赖。穷其一生,也许他都无法戒去。
*
八月十五中秋节,晋国秋风微凉,暴君高骊终于解开锁链,缓缓走出密室。他在密室里疯疯癫癫地独自熬过一个月,身体不见天日,心魂自燃光明。
暴君于晌午走出密室,回到地面上时仰头见天日,海东青的羽翼在半空中翻转,自由得仿佛这一生都不需要落地,能做到一直乘风翱翔。
他怔怔地望着,抬手捂在心口的位置,久久不能回神。谢漆那颗破碎的黑石吊坠放置在心口,既能成全,又能粉碎他的自由。
此时谢漆还在内阁的午会中,他踉跄地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天泽宫,走过一路震惊敬畏的眼神,穿过跪拜行礼的泱泱人头,心里没有浮现过从前常有的嗜杀念头。
他不再因为嘈杂而心生暴怒,不再因为他人目光而萌生戾气;不再无缘无故地憎恨,不再自暴自弃地堕落;更没有无时不刻滋生锋利得伤人伤己的阴暗情绪。
他并非能完全掌握好这具健康的身体,他只是浅浅地剥去积累了四年的一点病翳,刚刚踏上摆脱病态的救赎之路。
暴君如新生儿一样蹒跚着回到天泽宫,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仪容,安静地守在西窗前等待谢漆回来。
*
谢漆直到入夜才疲惫地离开御书房,怀里还抱着文书,准备今晚继续处理。
回天泽宫的步伐又快又沉,谢漆疲惫地跟着地上的影子疲于奔命,无暇抬头一望中秋的夜月。
快回到天泽宫时,他也累得不想抬头,直到踩风小跑到他面前来,压低声音地激动道:“恩人,你快抬头,看看天泽宫的屋顶上是什么!”
谢漆倦怠地想,屋顶上能有什么呢?
他抬头,视线里先看到一轮圆满的白月,继而看到了一个身影嵌在月轮当中。
谢漆顿在原地,怀抱里的文书不知不觉地掉了满地,方才还沉重的双腿骤然变得轻盈,艰涩地使用起轻功飞快地朝屋脊而去。
跃上屋顶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谢漆如猫矫健,做梦一般走向那个许久不见的身影,满月清辉,秋风如水。
风月中的人听见了声音,一回过头来,冰蓝色的眼眸便在夜里熠熠生辉。
谢漆停在了他三尺之外,他站着,暴君坐着。
他垂眼俯瞰着龙脊一样的大地,看着大地上的龙。
而他抬头仰望满月,看着苍穹下的人形月。
两人久久地对视着,唯恐身在梦中不知梦,秋风大抵也觉得这两人怎么这样磨叽,于是卷起小一阵狂风,刮起谢漆鬓角的碎发飘到他鼻尖前,让他打了一个喷嚏。
“谢漆。”坐着的人先开口了,“今晚月亮很圆,你也上来看月亮吗?”
谢漆轻轻地吸吸鼻子,心想,不看月,看人。
“今天是团圆节。”
暴君望着他,发着抖轻声,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了满脸。
“我能和你团圆吗?”
第233章
团圆节三字刺进谢漆的脑子,他从魂飞九天的状态中恢复,单膝跪在他面前:“陛下……屋脊凉,您随臣下去吧。”
暴君满含期待的眼神暗淡了,他笨拙地擦拭脸上汹涌的泪痕,被拒绝后脸上没有再浮现令人生畏的凶恶,只是耷拉着点头:“哦。”
谢漆心口堵了一团泥,青筋毕露的手擦着屋脊先跳下去,刮得掌心火辣辣地灼痛。他落在天泽宫西面的窗前,想到什么抬头四顾,原本翘首看事态的宫人和禁卫军默契地一哄而散,眼观鼻鼻观心地当站岗的木头人。
屋顶的暴君陛下挪到了屋沿,探头一望,求助地看向谢漆:“谢漆,梯子。”
可怜巴巴的。
谢漆心想,耍心眼。
他也没有戳破,踏上西窗腾跃到屋沿,面无表情地伸手:“陛下,小心点。”
暴君看他方才擦过屋脊的小黑手,抿了笑意:“脏脏爪。”
谢漆:“……”
一番略费劲的拉扯,两人稍显狼狈地回到天泽宫内,谢漆默不作声地擦擦手,抬腿想往外走,胳膊便被拉住了:“谢漆,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陛下稍等。”谢漆抽出胳膊,语气公事公办毫无波澜,“臣从内阁带回一些文书,方才掉在外面了,臣去拾捡回来,待会把近月来的重大事务向您汇报。”
“书桌上这一沓吗?”
谢漆回头,发现桌案上一沓文书码得整整齐齐,还贴心地放了一大叠冒着热气的月饼。
暴君又拉住他胳膊,带着他走到桌案前去,捏起一块月饼递给他。
谢漆拨开他,顿了顿,还是回怼了:“没洗的手是脏爪。”
暴君闷笑出声,唔了一声把手里的饼子塞进嘴里,快步跑去洗手。
谢漆望着他的背影,汹涌的惊情退去,他不动声色地捕捉他身上的每一丝变化。
谢漆近来无数次惶然地想,倘若这位陛下最后将烟瘾戒除,形貌气质是不是会变得接近高骊呢?毕竟,他们前半生拥有一样的人生,直到四年前才延伸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命运。
现在他一寸寸地审视着这个身上还残存着病态气息的陛下,悚然又悲哀地承认——他的确在他身上找到了高骊的影子。
暴君料理完小步跑来,端起那碟糕点送到谢漆面前,像一只讨好的大猫。
“臣不用,您吃。”谢漆避开他的殷勤,走到桌案前拿起文书,清清嗓子讲述起朝务。
暴君不落座,端着糕点站在他身旁,听了东境事端后没发表什么建树观点,只是问起故人:“好久没见到张辽和袁鸿了,他们什么时候能回长洛?”
“两位将军兴许入冬时能回国都。”
“我在密室里的时候,经常想起他们。”暴君高大的身体微弓,保持着与谢漆平视的高度,“我也很想你,谢漆。”
月饼的香味悠悠地靠近来,那极具磁性的低音嗡嗡地贴着耳膜,谢漆下意识地在声音里辨认他与高骊的相似程度。
“你看看我,我现在是不是比之前好多了?”他低声絮絮,将煎熬自虐的一个月过程简化,执着于此刻自己呈现在谢漆眼中的形象,“我摒除了很多不正常的杂念,一遍遍尝试和这具身体融合,谢漆,你看我,我是不是和你喜欢的高骊有一些重合了?”
这些话明明没有多强的力道,却锥子似的扎着谢漆的心,他手一抖将码好的文书撞歪,纷纷扬扬又洒落了满地。
谢漆几乎是瞬间无力,径直跪倒在地上,弯腰假装收拾文书,竭力不抬眼。
暴君紧跟着蹲下来和他一起拾捡文书:“谢漆你别跪着,你膝盖不好,你快起来坐着,地上很凉,腿会疼的。”
滚烫与冰冷的指尖交错过,谢漆猛然收回手,大脑飞速运转,艰难地找到了一个转移的合适话题:“陛下,您既然熬过了最难的时段,现在应当不需要外物激励了,能归还臣的黑石吊坠么?”
暴君的脊背一瞬僵直,竭力调整着表情不流露惊悸:“我还是需要的,我很需要的谢漆,我、我晚些时候再还你。”
谢漆一瞬察觉到他的心虚,不详的直觉闪过:“好,那臣想看看那吊坠,陛下可以取出来让臣看一眼吗?”
沉默令人心惊,谢漆迟疑地抬眼,看到眼前的人脸色不正常的苍白,那双冰蓝眼眸一旦浑浊就变得瘆人,搭配他不住滚动的喉结和鬓角盗汗,谢漆立即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怕他烟瘾未除,抬手又是失控的殴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