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武一口饮了大半碗,眼眸浑浊,“我漂泊大半生,却是个无家之人,算起来,师门便是我唯一的家,离时少年蓬勃,归时却已耄耋之年。”
陆景山敬了他一碗,一口饮尽,待酒的辣意减缓后才对季离和云春丽缓声道:“有件事正欲同你们商议,我打算送我师叔回川江府的师门看看,顺道帮镇上的腾龙镖局押一趟镖,来回需大半月。”
他话一出,云春丽和季离都愣住了,云春丽忙搁下筷子问道:“怎忽地就要出远门去”儿子离家六年,如今好不容易盼回来了,怎又要出去。
季离抿着唇沉默不语,川江府与这里一南一北,路途遥远,他是不放心让他去的。
陆景山看了眼季离,才继续低声道:“你们也别太担心,我是在外面待过几年的,况且现下边境没有战乱,稽朝安定,四下都是民安富盛,路上不会有事的。”
云春丽和季离还是没有放下心来,江武也不忍心劳他折腾着这一趟,便推辞道:“师侄家中有人挂念,便不要陪着我奔波了,我且随着商船一路南下就回了。”
陆景山心里已经定了主意,他沉声道:“不,这一趟我已经决定去了,镖局那边我已经应下来了。”
云春丽心里一急,重拍了一下桌子,“你!你这个犟种!你若是出了什么事儿,我下半生还指着谁过,季哥儿他。”
陆景山听后直直的看着季离,黑眸里带着示弱安慰的意味,季离知道他是在向自己道歉。
季离垂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启唇缓缓道:“干娘,景山哥若是想去便叫他去罢,他现已经是家里顶事儿的梁柱,做事情自有自己的决断。”
见季离帮陆景山说话,云春丽叹然一声,重新拾起筷子脸色略**:“行行行,儿大不由娘,随你们去罢。”
这顿饭末尾吃的气氛压抑,吃过饭后,云春丽便回房睡了,她心中有气,故意晾着陆景山不想搭理他。
江武今晚酒喝多了,已经扶到陆景山的床上去歇着了,待明日收拾一番,陆景山便同他去镇上跟着腾龙镖局一块儿启程。
季离在灶房里洗着碗筷,油灯下他的唇紧抿成了一条线,眉头微蹙,心思也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但总归是因为担心陆景山的,他从小到大很少出后宅,出来的那一次就是被卖出门,一路上忍受了人贩子的打骂,死里逃生落到陆家来,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讲是充满了未知凶险的。
他用丝瓜瓤将碗洗净,再用抹布擦干水渍后,转身放进碗橱里,此时,陆景山走了进来,他高大的身躯一进来,就将油灯散发的光亮遮住了一大半,整个灶房都变得昏暗。
“可是生气了”陆景山俯身去看他。
季离低着头没搭理他,继续擦拭着灶沿。
陆景山眸色沉了沉,将手放到季离的腋下,一转身便将人提到了桌上,他顺势靠了过去,压迫的季离只能微微后仰。
“我,我现在不想理你。”季离偏过头不看他。
陆景山轻笑了下,知道自己这番擅自决定惹到了他,伸过头去,讨好的蹭在他的肩膀处,“便饶我这回罢,只这回,日后都听你的。”
季离不说话,但心却渐渐软了,他是个心软的人,见陆景山一求饶讨好他就硬气不起来了。
季离瘪着嘴,满脸担心道:“川江府真的好远呢,不怪干娘不放心,我也是舍不得你去的。”
陆景山点头,“我晓得,只这回,你信我,中元节前我一定回。”他信誓旦旦的保证道。
季离点了点头,终于松了口,“你路上小心点,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回来,若是你中元节前还不回来,我就不理你了。”
陆景山喉咙上下滑动了一下,发出一声低沉磁性的嗯,忍不住凑过去在季离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定然,你在家安心等着我便是。”
第二日,季离起了个大早,忙着和面烙饼,怕陆景山和江武两人路上吃不好,特地用了白面烙了几十张薄饼,筋道轻便,又能保存多日,另外还特地备了两坛香菌酱用来下饼子。
陆景山在房间里收拾包袱,装了几身衣裳后,他起身将床铺下压的那张身契拿起来,细细的折起来放进衣裳内衬里。
季离拿着绣好的鞋垫进来,递给他:“山高水远,路上少不得奔波,你将我给你做的新鞋垫放进去,走起路来也能减少脚疼。”
陆景山看着手里的鞋垫,上面的绣纹精美,摸起来厚实透气,一看便知道季离费了多少功夫,他哑声道:“我都舍不得穿了,不舍得糟蹋了这般好的鞋垫。”
季离瞪了他一眼:“你若是不穿,以后我便不再给你做了。”
陆景山忙笑道:“你莫气,我一定穿,现下便垫进鞋里去。”他忙不迭的俯身去脱鞋。
季离见他这般壮实魁梧的汉子被自己训的如此听话,一时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下午时分,陆景山提着收拾好的包袱和江武便要启程了,季离的眼眶红红的,站在院门前送他们,陆景山心里也堵堵的,不停低哑道:“回吧,我们这便走了。”
季离伸手揩了揩眼睛的泪水,不舍的和他道别,一再叮嘱一定要注意安全。
陆景山沉沉点了一下头,抬头看向后面的屋子,云春丽还在和他使气憋在屋里没有出来送他。
陆景山抿了下唇,朝云春丽的屋子喊了一声:“娘,我便去了。”说完就走了。
待他和江武的身影消失在村道后,季离才眼眸湿润鼻尖微红的回院儿里来,就见到云春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
她眼眶也是红红的,她边擦着泪边骂道:“混小子!跟他爹一样是牛脾气!这般远,怎叫我放下心来!”
季离收起自己的情绪,勉强笑了笑,安慰她道:“景山哥是个有本事的人,他在外面那几年也是见识颇多,定会平平安安的回来。”
云春丽一脸愁容,担心的看向季离:“你就如此信他若是,若是他真有个不测…那你…”
说完她就狠狠啐了两口,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呸呸呸!说的哪门子胡话!”
季离笑了笑,平静且肯定道:“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干娘你,一直等着景山哥哥回来。”
回来娶他,一起过以后的日子,最好,他还有生两个胖娃娃,小子像他,小哥儿像自己。
第41章
从陆景山离家那日起,季离就巴巴的盼了起来,坐在院儿里绣帕子时都忍不住抬头朝外望一望,偶尔也会失了神被绣针戳破指尖。
眼看着中元节越来越近,镇上已经有不少摊子售卖起了纸钱,金元宝,河灯,村里时不时就要响起一阵鞭炮声,那是有村民去祭拜自家祖宗。
中元节那一天依照民间风俗是要给家中逝世之人烧纸的,希望他们在地底下过得好,季离想起自己逝世的娘亲,眼里不由笼罩上了一层忧郁。
正当他坐在院儿里暗自神伤时,云春丽割了草回来,她背着一满筐的草回来倒在了小院儿的地上,笑道:“景山不在家咱们日子也得照常过,你若是一个人待着闲静的慌,就去前院儿去找俏哥儿梨哥儿说些话,莫要景山回来了,见你倒是瘦了。”
季离抿唇笑了下:“干娘去哪里割了这么大一筐嫩草”已经秋中,田里的草大半都发黄了,再过段时间怕是喂不了青草,得加麦麸和少许玉米糁子掺和着喂。
云春丽笑道:“河西头那边还有些鱼草长的瓦青,这几天我多割些回来存着,到了青草不接的时候,也能铡碎了掺在鸡食里,喂鸭也行。”
说完,她去整理地上的青草,“哟,我只顾着割了,没留意割了这些辣蓼草回来,这喂鸡不好,我捡捡就拿出去扔了。”
季离喊了下:“干娘,那便留给我罢。”辣蓼草就是他上次和梨哥儿醉鱼的那种草。
云春丽停下动作:“这东西拿来有何用”
季离解释道:“能拿来做酒曲呢,现在做来存着,到了初冬小米成熟季节就能用新鲜小米酿甜酒了。”
云春丽眼睛亮了下,欣喜道:“要我说你可厉害呢,啥都会,好好好,冬天弄些甜酒来喝,暖身子的很。”酒肆里的酒卖的贵,村子里自家酿的酒也不便宜,大多数农家人都做不好酿酒用的酒曲,到了冬日买酒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呢。
季离笑了笑,俯身去收拾地上那堆辣蓼草,秋末的辣蓼草花穗长的甚是饱满,拿来做酒曲正合适。
将粉红相间的细小花穗全部撸到盆里,撸了满满半盆子,然后季离用清水淘洗了几遍。
“干娘,你帮我磨些糯米粉罢。”
云春丽起身去洗了个手:“好嘞,干娘尽管帮你。”
季离笑了笑,转头将洗好的辣蓼草花穗倒进了石臼里,慢慢杵成碎渣,待它们粘黏成一块儿时掏出来。
这会儿子,云春丽已经将糯米粉碾好了,拿了过来,季离将细白的糯米粉与辣蓼草混合在一起,像揉面一般不断揉搓,将他们完全混合在一起。
然后又去了趟檐下,抽了一捆稻草出来,拿回来垫在了竹匾下面,这样可以保温保湿。
将面团搓成一个个小团子,放在稻草上,就可以端进屋里,盖上布子慢慢发酵了,若是气温湿度合适,那一个月以后就能发酵成酒曲。
等季离做完这些,俏哥儿就来寻他了,他提着篮子站在篱笆外朝他笑道:“来问问你得不得空,咱们去山上捡些秋果子回来。”
季离还没说话,云春丽就从后面走了上来,替他应了:“他正闲着呢,俏哥儿你带着季哥儿一起去山上溜达一圈,看看能不能捡些榛子山核桃这类的回来,也能炒成干果当个零嘴儿呢。”
俏哥儿笑道:“哎,二娘,那问便带季哥儿去了。”
云春丽给季离拿来了篮子,笑道:“今晚上我做饭,你尽管和俏哥儿去就是了。”
季离笑了下,提着篮子跟俏哥儿出了门。
秋天的山里处处都是宝,两人先在山脚下寻了些野葡萄攥在手里,边走边一颗颗的送进嘴里,打发着时间。
后面两人又得了一筐子酷似皂荚样子的猫屎瓜,这种野果子到了现下正是发甜的时候。
村头的几名孩童也正好在山里,他们见了季离和俏哥儿,一双双黑溜溜的眼睛眼巴巴的盯着季离和俏哥儿的篮子。
忍不住舔了舔嘴巴,露出一副馋样,逗得季离和俏哥儿发笑。
“吃不吃猫屎瓜”俏哥儿举起篮子问他们道。
小孩儿们整齐的点了点头,这个年纪正是嗜甜贪嘴的时候。
俏哥儿叫他们将自己的衣裳牵开,然后一把把分给了他们,让他们好好用衣裳包住别漏了。
得了甜野果的孩子们脸上露出天真烂漫的笑来,嘴甜道:“谢谢景洪婶婶,那天你当新娘子的时候,我们就追在后面偷偷瞧你呢,觉得你人长的好看,对我们也好。”
村里的小孩最是恩怨分明,喜欢就是喜欢,对于不喜欢的人,就是家里的阿爹阿娘拿竹竿子打,他们也绝不会叫对方一声,想来是打心眼里喜欢俏哥儿的。
俏哥儿听他们的话笑的眉眼弯弯,嘴角也是挑出柔和的笑来,“不用谢,改日有空了来景洪叔叔家玩,我给你们做糖糕吃。”
一听这话,孩子们顿时又更加高兴了一些,季离从后面走上来,他刚刚想着上山嘴里闲着,于是抓了些自己做的玉米花揣在兜里,这是用新鲜玉米加了些蔗糖在锅里炒出来的,又脆又甜。
“季哥哥给你们些玉米花吃,你们拿着就回家去罢,山里不安全,别再往深山跑了。”
村里的孩子虽说是山里跑着长大的,但毕竟年岁小不记路,若是跑深了,怕也是找不出路来的,村里自古以来没少发生孩童走失深山的事情。
小孩们又各自得了些季离给的玉米花,自是乖乖听他话的。
“知道了,季哥哥,我和小虎他们这就回了。”
季离笑着摸了摸阿牛的头,“乖。”
小虎看了阿牛一眼,驳道:“傻阿牛,我阿娘说后面要叫景山婶婶。”
季离尴尬住了,脸上爬上一丝羞红,“这,这谁跟你们说的呀。”
小虎老实交代道:“我阿娘跟其他婶婶聊天的时候说的呢,说季哥哥你长的跟天仙儿一样,要嫁给村里的景山叔叔了,还说这景山叔叔踩狗屎走的哪门子狗屎运竟然能娶到你。”
俏哥儿在后面低低笑出了声,弄的季离更加尴尬。
小孩都是童言无忌的,大人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旁边的小长顺补嘴道:“我阿娘也说过,说景山叔叔就像是山里的大黑熊,看着就黑黢黢吓人的很,季哥哥就是好看的紧的白狐。”
这下季离都憋不住了,摸了摸小阿顺的头,噗嗤一笑,“你们真是可爱的紧。”
阿牛见小伙伴们都说了话讨了季离的开心,他也急了,连忙道:“我知道,我也知道,我阿娘说景山叔叔长的就浑像个土匪似的,季哥哥就是他抢来压寨的美貌小娘子。”
俏哥儿实在是憋不住了,笑的肚子疼,季离满脸无奈,让他们赶紧回家了。
一群小孩儿走后,俏哥儿捂着肚子打趣季离:“瞧村里的婶婶们形容的还真是贴切,就是听着有些忒好笑了。”
季离眼里含着笑,嘴角噙着一丝无奈又好笑的意味:“这些婶婶们都在教孩子听些什么,我才不是景山哥抢来的呢。”
俏哥儿抵了抵他的胳膊,一脸暧昧道:“不过,这些婶婶说的倒是不错,景山哥哥皮肤那般黑,你又这般白,你们若是……那颜色得多分明啊…”
季离的脸霎时就红了,他咬着唇嗔俏哥儿道:“你这以前脸皮那般薄,现下怎成了亲便能说这般的荤话了。”
俏哥儿捂着嘴羞涩的笑了下,“许是比你多经了些事儿罢。”
季离听了这句话,耳根子也变得通红了,难道成了亲以后脸皮就要变厚些么,怎么连俏哥儿都和村里的妇人一样,爱说些男女荤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