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对于明昭来说,时间却是最狠辣残忍的毒药,每一日的结束和开始,明昭就感觉自己身上飘落了一粒来自“关山垭”的砂砾。
整整九年,长此以往,明昭感觉自己都要被砂砾活活掩埋,只剩下一颗残破惨白的头颅在苟延残喘。
明昭看着祠堂里供奉的灵牌,上面放着明家先祖,而明邵和西昭的牌位被皇上供奉在了皇陵,虽然皇上允许明昭随时入皇陵,但皇陵较远,来来回回需要两三天。
明昭只去过皇陵一次,之后便没有再去过,皇上也不强求她,因为他们知道,明昭自己给镇远侯夫妇雕刻了一个非常“朴素”的灵牌。
祠堂外阴雨连绵,乌云密布,祠堂内香烛飘香,灯火葳蕤。
一间庄严肃穆的祠堂里,只有明昭一人跪坐在蒲团之上,周围摆放了许多酒壶。
系统看着明昭一边喝酒一边看着祠堂上供奉的灵牌,双目空虚又缥缈,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浑身上下都像是萦绕这一股淡漠的死气和凉意。
系统犹豫开口:【喝酒伤身,宿主少喝些吧。】
明昭眼皮掀起:“我只是有点累,想喝点酒放松放松。”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系统以为是明昭被它所设下的时间和任务逼的太紧而感到疲惫,便主动安慰道:【虽然宿主“新生”的时间是有限制的,但宿主目前已经点亮了三颗星星,距离点亮五颗星星指日可待,宿主不要气馁,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明昭拿起酒壶,喝了一大口酒,酒水从嘴角溢出,流进领口里。
她毫不在意,神色恹恹:“其实,前世我被沈以峤杀死,虽有嫉恨和不甘,但心里还有一种无比轻松的感觉。”
系统:【宿主觉得死亡对你来说是解脱?】
明昭舔了舔嘴,淡声道:“前世种种,仿佛昨日,那半辈子我过得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皇上皇后宠爱我,任何森严的规矩我都可以不用遵守,随性而活,无人敢置喙我分毫,他们都得看着我的脸色过活,这种高高在上,掌握他人生死的感觉,让人即着迷又恶心。”
系统理解人类对权力的着迷和沉沦:【宿主为什么会觉得恶心?】
明昭又喝了一大口,目色迷离的看向被烛火照亮的灵牌:“你说过,我如今的权势和荣耀,都是我父母用生命给我换来的。”
“这种显而易见的道理,我都明明白白,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在我面前坦坦荡荡的说出来。”
她手指戳着胸口,红了双眼,一字一句道,“他们只会在背后对我指手画脚,评头论足,一边感慨我多好命多荣幸,父母战死沙场,荣耀加身,承蒙皇上皇后不弃,不仅宠爱有加,还有可能成为太子妃,从此前路坦荡灿烂。”
“一边鄙夷谴责我的无情无义,利用父母的死,为自己谋取权力和荣耀,故意在皇上皇后面前博取同情,明明流连绛帐楼那种风尘之地,还死皮赖脸的去纠缠沈以峤,逼迫他迎娶我为太子妃,他们表面对我恭敬尊崇,笑脸相迎,实则把我羞辱成一个不知羞耻,下/贱龌龊,心怀鬼胎,不忠不孝的贱/人!”
“你瞧瞧他们?”明昭眼中满是讽刺,嘴角扬起,大笑道,“装的多累啊?!明明很讨厌我却又不得不屈服于我,明明很惧怕我却又敢在背后戳我脊梁骨。”
“他们两面三刀,口腹蜜剑,阳奉阴违,都以为自己装的很好,实则太丑陋,太明显,太虚假!”
明昭仰头大喝一口酒,眼神轻蔑,低吼道:“跟这样的卑贱低劣的小人相比,我多干净啊!”
“我讨厌一个人就要杀了他!我喜欢一个人就要得到他!”
“他们偷偷摸摸,而我坦坦荡荡,”她明显笑的越来越放肆,可那双眼眸却越来越红,“可我的下场却比任何人还要悲惨可怜哈哈哈....”
系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明昭又喝尽一壶酒,时而平静,时而低笑。
只是那笑声要比祠堂外的雨水还要冰凉。
“为什么?”明昭身子一歪,侧身瘫倒在地,泪珠模糊双眼。
她嘴唇阖动,声音比风还要轻,“为什么...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人?”
“为什么他们都讨厌我?”
“为什么他们都喜欢她?”
“为什么要可怜我?同情我?”
明昭闭上眼,泪珠滚落,抵在地上,激起点点尘埃。
她又喝了一口酒,声音沙哑,眼神空洞,喃喃道:“为什么独独留下我一人?为什么..为什么..”
堂外淋漓,堂内萧瑟。
这样的窒息沉闷的光景,明昭一人过了九年。
明昭歪头,看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雨,眼前恍惚闪过前世那一个冰冷又残忍的雨夜。
沈以峤的剑斩断了她的不甘和痛苦。
宛若梦魇,却痛苦犹在,更深更痛....
忽地,风雨中似有一道缥缈又熟悉的琴声,幽幽传来。
明昭眸中划过一丝不可思议,她僵硬着转动眼珠,小心翼翼的辨认着琴声的来处。
琴声传来的地方...好像是...送月台。
弹奏之音乃是明昭梦寐以求的《风雅渡》,是她长久期盼的念想和祈愿。
明昭慌忙起身,跑出祠堂,寻着琴声朝送月台奔去。
也许是因为风雨太大她听错了,也许是她发了癔症,也许是她痴心妄想的幻听幻视。
可当看到送月台上弹奏箜篌的女人,明昭已经泪流满面,难以自控的悲伤和思念将她淹没,打碎……
明昭一步一步的走过去,每走一步都带着不确定和惶恐。
她怕轻幔下的女人是幻影,怕耳边熟悉的琴声是虚无。
明昭是如此的胆战心惊,惴惴不安却又非常梦寐以求,望眼欲穿。
她走上台阶,拉开轻幔,看着弹奏箜篌的女人,与她朝思暮想的模样渐渐重合。
明昭终是忍不住悲伤和啜泣,扑到女人腿边,手紧紧抓着那片冰凉又单薄的裙摆,无助哽咽道:“…娘,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你回来看昭昭了,是嘛?”她的身体颤抖着,哭泣声带着无尽的思念和不舍,“昭昭…昭昭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琴声戛然而止,只余风雨声吹漏人心肉骨。
裴知慕看着满身酒气,悲痛欲绝的明昭,心疼的将她抱在怀里,轻揉着她的头发,感受着她的不安与无措。
她嗓音里带着一丝哭腔,柔声道:“对,娘很想昭昭了,非常想昭昭,昭昭不哭……”
裴知慕知道今日是明昭的生辰,也知道明昭自镇远侯夫妇离世后便不再过生辰。
世人都说是明昭因为父母在今日离世而太悲伤才不过生辰,但裴知慕知道,明昭心里有怨。
怨镇远侯夫妇舍她保国。
怨皇上皇后让她孤苦伶仃。
怨世人凉薄,嫉恨她的荣誉,忽视她的苦痛。
但明昭更怨自己满腹期待终是一场空。
裴知慕理解明昭的一切,可她微不足道,能给予明昭的只有陪伴和这一首于那年国宴之上,明昭母亲所作的《风雅渡》。
明昭仿佛听到娘亲温柔的安抚,她紧紧抱住裴知慕,将心中埋藏的委屈和痛苦倾泻而出。
“娘,他们都欺负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说我没教养,没规矩……”
裴知慕指尖微滞,眼中满是心疼和惋惜:“胡说,你有娘,也有爹,我们都很疼爱你。”
“娘,我不想当这个郡主,一点都不快乐,他们都怕我,都讨厌我……”
裴知慕揉着她的头发:“不会,娘最喜欢你了。”
“娘,你和爹爹出征杀敌,要是能带上我就好了,”明昭从裴知慕怀里仰起头,泪眼婆姿,鼻头泛红,“昭昭知道关山垭危险万分,可昭昭不怕,昭昭宁可与你们一同死在关山垭,也好过孤苦伶仃的守着这座空荡荡的侯府。”
“可娘舍不得你去那种危险的地方,”裴知慕眼角含泪,抚摸着明昭的脸颊,“娘只希望我的昭昭好好的活着,生活在一个太平盛世里,当一个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人。”
明昭泪水决堤,从未有过这般凄惨的模样,她紧紧抓住裴知慕的手,脸颊蹭着她的掌心,颤声道:“可是昭昭害怕,昭昭不想一个人待着,没有人喜欢昭昭,沈哥哥也不喜欢昭昭,昭昭好孤单。”
偌大的侯府里只有明昭一个主子,看似众星捧月,实则孑然一身。
为何明昭喜欢去绛帐楼?
到真不是她行为狂悖,任性妄为,而是她不想一个人待着空荡又寂静的侯府里。
可是所有人都骂她不知羞耻,世风日下,没有一个人真心实意的问问她为什么?
“怎么会没有人喜欢昭昭呢?”裴知慕淡笑道,“昭昭长得漂亮,性格直爽可爱,行事坦坦荡荡,旁人不喜欢昭昭那是他们的不对,昭昭这般好,肯定有人喜欢你。”
明昭微顿,眼珠僵硬的转动,似是在思索什么,她直勾勾的看着裴知慕,突然开口:“裴知慕!”
裴知慕瞳孔骤缩,心想明昭难道醒酒了?
她刚准备试探明昭此刻的状态是否清醒,只见明昭挤进她的怀里,窝在她的脖颈处,哑声埋怨道:“娘,有个叫裴知慕的女人,她说她喜欢昭昭。”
裴知慕心尖一颤,长舒了一口气:“是嘛?你看,还是有人喜欢如此出色的昭昭。”
“她不一样的。”
裴知慕长睫微颤,垂眸看着明昭:“哪里不一样?”
明昭思忖了一下,噘嘴委屈道:“她好像真的喜欢昭昭,不像其他人,带有各自的目的和缘由来喜欢昭昭。”
“裴知慕,她就像个傻子,真的喜欢昭昭。”
裴知慕弯唇:“原来这个人对你的喜欢,昭昭一清二楚啊?”
明昭得意道:“当然,昭昭又不傻,她每次看我的眼神,特别直白热烈。”
裴知慕眼睛一转,有些心虚的问道:“那昭昭对于她的喜欢,作何感想?”
明昭苦恼道:“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裴知慕没想到自己对明昭的感情会让她费解。
明昭起身,直视裴知慕,手指指着自己,不可思议道:“我这么坏的人,她喜欢我作甚?这不是自找苦吃嘛?”
“娘,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明明自己都过得不如意,还要喜欢我这样的人,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
裴知慕面上闪过一丝愕然,随即眼中浮现无尽的怜惜和温情,似浪潮翻涌而来。
她抬手紧紧抱住明昭:“你对于我来说,不是苦难。”
我知你如明月高悬皎洁,却又倾泻入我怀。
翌日
在茉园清醒过来的明昭,一脸懵逼的表示自己生辰当天都是夜宿祠堂的,侯府的人都是知道的。
可现在,明昭却是在自己的房间醒来。
明昭感到费解,请求系统给予回放,查看一下她昨日醉酒之后的发生的事情。
系统沉默了许久:【你确定要看?】
明昭第一次见系统如此为难,她心中不安,忙道:“快给我看,我昨晚喝多了不会把祠堂给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