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宁面色如水,直视李潼阳,语气并不急促,却干脆利落。
“带着你的人撤离,在没有指令前,禁止上山。”
这话“令行禁止”的上级语气太明显,李潼阳脸色难看,下意识要反驳,这是他的疏忽,他想留下来帮忙。
没等张开嘴,就被纪宁冷淡且不近人情的眼神直接制止。
前辈有关“烧香”的话浮现耳边,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文物局内部曾有明文规定——紧急情况下,所有人必须无条件服从第八组调配。
李潼阳一口闷气堵在嗓子,憋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垂在身侧双拳紧捏。
纵使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服从上级命令是职责。李潼阳深吸口气,转过身去召集队员。
在山坡前又忍不住回头,深深看了纪宁一眼。
这一眼,他别无选择的将责任和信任交付。
转眼间山丘上只剩下他们三个,太阳下斜,天又阴沉下来,葱茏草木成了深绿色,空气里湿气渐稠,头顶滚过几声闷雷,眼看又酝酿起一场山雨。
袁祈看着李潼阳带领一群人稀稀拉拉退到山脚停车的平地上,望向站在坑边的纪宁,犹豫问:“纪组,我们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他其实更想问:你把人都赶走了,谁帮忙挖坑下墓?
纪宁一目光示意脚下地面,简短说:“进去。”
袁祈已经大致习惯领导的说话风格,被气笑了:“怎么进?”
纪宁遣散了挖掘队,连装备和仪器都没要一套,他们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青年要怎么才能攻破堵了七吨重塞石的墓门。
纪宁蹲下身捻了把土,头也不抬问:“你觉着呢?”
“……”
袁祈心说原来你想考我。幸亏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遭,不假思索说:“墓室并没在山里,可以直接从穹顶打洞。”
赵乐:“其实根本就不……”
纪宁不轻不重瞟了他眼,赵乐当即悻悻闭嘴。
虽然他不懂为什么,但是他有惜命的本能。
纪宁站起身,又若无其事看向袁祈,视线落在他肩上,“可行。”
袁祈顺着他目光望向自己肩膀,衣服虽然破点但还算干净,什么都没有,好似只是纪宁无意间将目光落在那里而已。
袁祈眼角稍眯,对于这不太正常的视线停留,脑子里敏感产生了个想法——这人好像一直在避免跟他对视,见面开始至今,他从来没有直视过纪组,一次都没有。
正当他心底产生这样的疑问时,就见纪宁抬起眼皮看来,目光直直戳进他的瞳孔。
“你还有什么看法?”
袁祈疑似被看穿了心思,率先心虚错开视线,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说,“打穹顶可能会损坏文物,我们动手前是不是应该写报告。”
“嗯,回去以后补上。”
纪宁借这个话头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眼角的余光却始终将袁祈笼在范围中。
泥坑中心原本应该是主墓室顶部的位置上方黄泥已经被挖开,清出直径一米的青石地——显然李潼阳在他们来之前也曾尝试过从上方打洞。
但穹顶建建造时采用的是两尺厚的整块青石堆砌,挖起来的难度不比堵门那几块小。
袁祈“下地”以后看到实际情况,干涩扯动唇角,觉着“天要亡我”,那个计划根本不通。他偷瞥纪宁,心想千万别再问我,真没招了。
纪宁可能听到了他的心声,并没有再问,弯腰捡起李潼阳刚才收拾一旁的那把铁锹,踩着坑边软烂黄泥走到坑中央。
他拿着铁锹,却有提斗笔的美感,尖刃朝下金石相接撞向地面,一声奇异的“嗡鸣”如同涟漪扩散,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四周经久回荡。
余音未绝,细碎咔嚓声就响起。
以铁尖为中心的青石突然开裂,蛛网似裂痕急速蔓延奔向四周。
最中间的一小块碎石哗啦掉进墓中,这好似是一个预兆,让里边的人能够及时作出躲避准备。
沉寂了大概半分钟,伴随地面碎裂的青石开始噼里啪啦往里掉,地面一开始露出的漆黑小孔随着时间往外扩散。
袁祈站在坑边,对站在中央“靠脸吃饭”“手不能提”的领导刮目相看,默默看向赵乐。
“兄弟……这什么原理?”
两尺厚的石板,那可是两尺厚,就算铁锨尖上镶了金刚钻没撅,纪宁拍下去时轻飘飘地力道也不够,他是点了什么徒手爆破的绝技吗?
赵乐想在下墓前尽量保护袁祈脆弱的普通人精神,毕竟要大命的事情还在后头,尽量规避话题。
“这都是常规操作,没必要大惊小怪。咱们领导人美心善业务能力强,除了生孩子,无所不能。”
他知道纪宁能听见,顺手拍了个叮当响的马屁。
袁祈此刻脑子正处在有点什么想法但抓不住的阶段,被赵乐这么一拐原本迷糊的注意力就这么跟着走了,目光不自觉落到坑中央纪宁眉目清俊的脸上。
刚才短暂的对视足够袁祈惊艳——纪宁漆黑的瞳孔异常澄澈,更深处还散着细碎的光。
袁祈欣赏一切漂亮的人和物,尤爱古典传统韵味,而纪组长正巧不是深眼窝大五官的浓颜系欧美帅哥,不踩泥坑静静站着时有点君子端方的意思,越看越有味道。
心里神经病似的觉着遗憾,没留神又说出了口,“可惜了。”
赵乐瞪大眼睛,没想到他真敢接。
纪宁虽然在除了工作以外的事情上容忍度都很强,但袁祈这句堪称调戏的补充就有点“不想活了”。
赵乐不想看着自己招进来的崽作死,轻咳两声好心提醒:“……他能听见”
“啊?”
袁祈不信,对着坑中央垂视黑洞的袁祈,在噼里啪啦往里掉石头的嘈杂声中扬声招手,“领导,我们刚才说话您能听见吗?”
赵乐:“……”
不明白这人为什么那么上赶着找削。
纪宁用余光平静扫了他眼,连脖子都没转,似乎料到没什么正经事,又垂眸盯着往四周蔓延的洞口。
赵乐缓慢往后退了两步,看看纪宁又看看袁祈,心中默念,阿弥陀佛,他们纪组长可能改信佛了。
袁祈并不知道自己是死里逃生,“你看,那边那么乱,他怎么可能听见,那还是个人吗。”
赵乐用难以启齿的目光瞥他——
不好意思,他还真不是。
第10章 我可以不想吗?
随着碎石块噼里啪啦落进墓中,地面出现了个直径大概一米边缘不规则的黑坑。
袁祈跟着赵乐在裂痕结束蔓延后试探着走过去。
天空的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挡住,袁祈刚凑近就感觉刺骨冷意从墓中涌出,洞中可见度很低,唯有不见底的黑暗。
这么大动静,里边却没有发出过丁点声音。已经过去了接近四个小时,地上一片狼藉,墓中那两人肯定也不好过,大概率已经晕过去。
纪宁绕过坑沿,踩着危险裂缝走到对面——这里边没有人,他能感觉到。
“赵乐留下接应,袁祈跟我下去。”
赵乐:“啊?”
袁祈:“???”
他疑惑地看向赵乐——不是说来现场学习的吗?怎么还实操上了?
他作为刚入职不到三小时的废物实习生。什么都不懂就跟着下墓参加营救真的不是害人吗?
赵乐的震惊程度不比袁祈少,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搞不好是丢命的事儿。
“纪组。”
他迷茫地指指自己,又指指袁祈,不敢说的太直白,委婉提醒:“他是个人。”
袁祈:“……”
虽然这听起来像是在骂人,但是谢谢你替我说话。
纪宁的目光扫过袁祈,视线从左耳缓慢挪至右耳,停在鬓边翘起的头发梢上顿了片刻,又自然挪开。
“你不想下去吗?”
袁祈尝试:“我可以不想吗?”
“可以。”
纪宁半侧过身,将铁锹扎入脚边黄泥中,平静说:“实习不合格。”
赵乐:“啊?!”
这么草率?!
袁祈惊诧,但远不如赵乐,不禁侧目,心说不合格的是我,你激动什么?
赵乐当然急,这可是他耗费了三年零八个月招进来的人!
纪宁并不在意赵乐的一惊一乍,自顾自说:“第八组的实习期弹性很大,只要我同意,这次外勤回去就能在你转正申请上签字,你的入职合同明天就能签。”
袁祈:“……”
这人连元芳是谁都不知道,却对上级拿捏下层这套手段如此娴熟,狗屁的清澈目光。
他在这堪称赶鸭子上架的事态发展中,察觉到了对方的一丝“焦急”,并没有立刻回答。
赵乐狐疑皱眉,条件反射就从这话里感觉到了猫腻——就纪宁那个网速和脾气,“转正申请”跟“入职合同”干什么的都分不清,说话做事主打一个简单粗暴。
不听话,好,锤死换下一个。
拐弯抹角不是他会用的方式和手段。
赵乐沿坑边绕过两步歪头去看背对他的纪宁。
纪宁低垂眼皮,掌心拖张半个手掌大的纸条,跟刚才张海传来的纸笺一模一样,密密麻麻写满了鬼画符似得文字。
他隐蔽又有条不紊的端着“小抄”,察觉到赵乐发现也不慌,不慌不忙抬眸,不轻不重与赵乐对碰。
赵乐打了个冷颤,感觉脖颈有股凉气绕过,像是柔软指尖。
他吓得赶紧缩回脑袋,退守原地再不敢抬头。
袁祈依旧沉默,面色如水的看向纪宁半侧过身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