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祈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半步将门口堵住,将她身后这方寸大小的开水房扫了眼,低头说:“唐夫人,现在这里就我们两个,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杀我?”
走廊上是来往上药的护士和查房的医生,哄哄嘈杂声如潮水般传到开水间,却又并不真切。
唐淼手里拎着水壶抬头,眼角笑纹堆起,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小宇,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杀你?”
袁祈回问:“那你为什么要杀我爸和王军义呢?”
唐淼直视她,过了半晌,轻叹一声说:“原来你是因为这个,你一直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所以才一而再而三的对我表现出敌意。”
她换成两只手一起提着热水壶,以一个放松的姿态怜悯仰头望着袁祈。
“小宇,你恨的不该是我,我也是受害者。”
多么不要脸的回答,袁祈看着她细弱的脖颈,眼角微收,倏地生出想掐断的念头。
然而那也只是一瞬间,冲动转瞬即逝。
唐淼继续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摆脱不了那天的阴影。你爸想拉着我一起死,我明确拒绝过他,很多人都能证明。可他还是缠着我不放。”
“他对不起我们多年的交往,也对不起你跟你妈,小宇,我们该恨的是他。”
“是吗?”
袁祈咬着后槽牙笑了,“这么多年,你一直给自己反复灌输当年的经历,是不是把自己都给催眠了。”
骗子的最高境界,就是连自己都完全进入了那场骗局。
“你对我的误会太深了,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唐淼意味深长叹了口气,每道笑纹里都夹着怜悯。
“当年事情发生后,也有不明真相的人在背后指点我,我憎恨你爸的同时连带你们一家人都恨,所以见你也没什么好脸色。”
“但就在刚才,我想通了,老李说的对,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们都该放下了。以后年节,你来我们家过,你没爸妈了,我们把你当亲儿子疼。”
袁祈脸狭紧紧绷着,脑子都因为愤怒在嗡嗡作响——害死自己全家的人,却要反过来给他当妈。
他压抑着,深深吐出口气,告诫自己不能失去理智。
他答应过纪宁,要好好的解决这件事情。
袁祈盯着那张装饰着岁月痕迹的脸,嗤声笑了:“当我妈,你也配。”
“不过我妈的脸皮要是有你一半的厚,就不会因为被流言折磨崩溃。”
他的目光在唐淼身上逡巡,随即露出点讥诮神色。
“有人说,明灵是执念的化身,很单纯的一根筋而已,对于人世间的规则几百年都莫不准一条门道。但我见你适应的挺好啊。”
“你说我爸倒贴给你?你说我爸对你求而不得以至痴狂?啧啧啧……我知道明灵癫但我不知道还有像你这种有被恋妄想症的。你该不会是披了张人皮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了?”
他的愤怒积在心里,化成言语直接往唐淼的肺管子里戳,打蛇打七寸,“殊途”是唐淼最介意的事情。
果然,随着袁祈话音落下,对方的脸色也沉了。
袁祈窒息的胸腔总算透了点气,将那种怜悯的语气回送对方,继续说:“你可能不了解袁载道。”
“我爸这辈子,二十五岁前还懂点男女情爱,二十五岁以后就开始抱着他那些破铜烂铁过日子,别说是你,就算天仙来了在他眼里都不如刚出土的铜尿壶有吸引力。”
唐淼嘴角神经质地扯了下,冷笑道:“哦?你既然这么相信你爸,我还能说什么。”
“什么‘明灵’,又是什么‘人皮’的,我听不懂。”
她语装出一副重心长的样子,“小宇,你爸的事情暂且不论,你是不是受太多刺激疯了,我听说现在年轻人的压力都很大,要不要去好好做个脑检查,我真的很担心你。”
“你这么说很有可能啊。”
袁祈顺着她的话道:“你现在就可以冲出去说,我得了精神病,我疯了,我幻想你杀死了我爸,杀死了王军义,我甚至还自己推理了作案过程。”
“怎么样?”袁祈笑问:“你有没有兴趣听听,还是等我把这些‘胡言乱语’讲给李威军,告诉他……”
袁祈压下目光,沉声说:“你杀了他的搭档和朋友,让他成为一个孤家寡人,你打断了他的腿,再给他一根拐杖,他却像个傻子似的对你感激涕零……”
“不是。”唐淼在他字字紧逼下终于露出恨色,恶狠狠打断他道:“不是这样的,我是为了他好,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们应该在一起,可为什么总有些自以为是的人要阻止呢?”
“袁载道是,王军义是,你也是这样,你们这些人都该死!”
唐淼被岁月磨砺的眼角皱纹缓慢平滑,恢复年轻态的同时面上爬出树根似得纵横纹路,浓淡重清,似墨线勾勒。
已然生出了杀意。
袁祈不惧她步步紧逼走来,继续说:“当年,我爸发现了你的身份,但他没有选择告诉李威军,而是尝试游说你。”
很多同事的口供都证明,在李威军结婚前,袁载道的反应很不正常,好几次撞见他单独跟唐淼在没人的角落里争吵。
说是“感情拉扯”,实际上却他是在劝说唐淼坦白。
但这件事情就随着袁载道的死,在唐淼嘴里就成了‘追求’的佐证。
“他明明知道第八组能镇压明灵,可他直到死都没有把你的身份透漏给任何人。”
袁祈猜测,那天晚上,袁载道之所以一个人留在幕棚是为了送行。
他以为唐淼听了劝要离开。
结果等来的不是对方迷途知返,而是惨死火场。
他满心安慰的等来了声名狼藉和家破人亡。
“谁说的?”
唐淼面目狰狞,墨迹已经从面颊蔓延到了脖颈,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出现了黑斑,赤红双目里的瞳孔也变成了竖的,脖子像是鸟类,又像没有骨头似得一歪,阴瘆又轻飘说:“你不就知道?”
她的语气十分诡异,平且没有声调,尾音又拖得很长,此刻已经不再是人类的模样。
自从知道当年袁祈在现场,唐淼夙夜难寐。可那时她刚被修好不久,在博物馆里的本体热度高居不下。
她能偷跑出来的时间本就不多,又要忙跟李威军的婚事,被迫搁置。
谁知没等她腾出手来,袁祈就搬走了,此后了无音讯。
她咬牙同时又松了口气,祈祷袁祈永远都别再出现。
可天不遂人愿,半个月前,当她从李威军嘴里得知袁祈出现在了闵县汉墓中时,她觉着天都要塌了,坐立难安,紧张的恨不得把手指头掐下来。
唯一的念想就是杀了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了他!
周围的空间开始扭动,袁祈蔑视已经化成明灵的模样的唐淼,脸上露出一个残忍又冰冷的微笑。
他往旁边挪了一步,露出身后冷眼旁观的影青和一脸呆滞的李威军。
周围扭曲空间倏地消散,唐淼瞪大眼睛,浑身气势情绪顷刻间消散,匆匆在脸上布回伪装,却因为焦急,墨痕和皱纹一下一下分布在脸上,显得更加渗人。
她慌忙捂住脸,惊叫一声背过身去。
“别看我!别看我!”她用带着哭腔的语气哀求,“求求你了,别看我……”
诸多情绪在李威军眼中闪过,最终变得空洞——他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对话,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一切已经超过了他的认知……
刚才他门后就撞上了身边这人,这个“大个子”他在简报上看过,认出是第八组的人。
“大个子”说唐淼是一种叫“明灵”的执念,不信的话就跟上去看看。
一起生活那么多年,李威军怎么会怀疑妻子,认定他是胡说八道。
只是袁祈跟上去了,那俩人对当年事皆心存龃龉,他不放心,这才来看看。
谁知道,谁知道,却得到了那些他根本承受不住的真相。
袁祈站在中间,扫过这边又望向那边,心满意足地长长吐出口气。
八年了,他不择手段的活下去都是为了等这一刻。
杀人诛心,有什么比让当着李威军的面让唐淼露出真面目更好的报复。
袁祈看着明灵此刻绝望又惊惧地发颤以及李威军眸中的万念俱灰。
心中涌动出难以名状的畅快,报仇雪恨的快感让他舒坦的几乎发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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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知晓真相
等待的时间对唐淼来说就像凌迟,不知过了多久,李威军眼珠木讷转了下,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唇角哆嗦了好几次,才咬着牙吼。
“你转过来!”他的尾音绝望,带着声嘶力竭几乎破了嗓子。
李威军盯着唐淼红了眼眶。
“你告诉我,刚才那些是不是真的?”
他颤巍巍往前走了半步,却又不敢再向前,唐淼此刻的模样他看在眼里,沉默已经宣告了真相,他这辈子从未像此刻这般绝望。
李威军仰起头,觉着自己的气只有往外出的没有往里进的,颤声说:“老袁和老王真的是你害死的——”
他不敢相信,也无法承受,痛苦将脸埋进掌心,传出泣不成声的呜呜。
袁祈似乎还嫌这把火烧得不够旺,在影青面无表情的冷视中替唐淼回答:“我爸是因为想要阻止你们结婚,所以被她一了百了的烧死了,至于王军义……”
他停顿了下,对上李威军抬起的泪眼,轻笑着说:“是因为认出了你们之间的定情信物,所以被灭口。”
“定情信物”这个想法,还是影青问纪宁有没有给他什么护身的东西袁祈才想起来。
李威军一而再再而三地死里逃生因为身上有玉画扣,这个东西自然是唐淼给的,无时无刻不在佩戴。
只有“定情信物”才算私密,也只有定情信物,他才不会轻易拿出来被别人看见,片刻不离身的戴着。
李威军一怔,手指扯出埋在领口下的那根红绳,玉扣坠子暴露在空气中,是晶莹带水草纹的和田玉。
这种花纹的和田玉不算罕见,当初唐淼送的时候也没说有什么别的寓意,他虽佩在身上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这竟然跟长恨花鸟卷上的一模一样。
袁祈继续在他心里插刀:“如果我没记错,当初长恨花鸟卷修复画扣的人就是王军义。”
“真是讽刺啊。”他现在说话就像是捅刀,一点点往李威军心里送。
“你们互相深爱着,定情信物上,却沾满了无辜人的血。”
李威军呆呆望着手中的玉扣,回想昨晚王军义看见的表情,已经能见端倪。
他几乎就要站不住了,紧紧攥住玉扣,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为什么要让他看见,疏忽地害死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