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片刻,袁祈问:“你被……人类伤害过吗?”
“哦,我忘了,你从来不跟任何人交集。这挺好的。”
他轻笑一声,视线顺着纪宁平静的脸掠过一侧墙壁拉向远处。
“在我爸出事前,我觉着身边叔叔阿姨都和蔼可亲,这个世界就是个巨大的好人圈子,我所接受到的,全是善意。”
“李威军和我爸,是单位公认的志同道合,是能够托孤的情谊。连我都觉着,要不是我爸娶了我妈,这俩老光棍八成就凑合凑合一起过了,”
袁祈的后脑勺轻轻抵在墙壁上,轻叹似的,“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都是好人……”
“直到后来,发生了那件事”
他紧着眉头,想尽力将那种感觉表达出来,但又因为读书不多,述之于口的话显得苍白又力不从心。
“就是当某一刻,你发现你原本认为的好人,你原本认为多么坚不可摧的情意,顷刻间以最刻薄的方式揭开最露骨的面目,让你猝不及防。”
一直活在乌托邦的他,被赤裸裸人性给了当头一棒。
“你原有的世界观崩塌,而后你自己,再从支离破碎的环境里重塑,这个过程你偏激,甚至矫枉过正,但我认为这都是没有问题的,因为你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好你自己,在底线之上,可以不择手段。”
“当年的我,就是这样。”
袁祈低了低头,继续用平静地语调说:“我能够在性命攸关的一刻伸出援手,多年后我甚至能抽丝剥茧理智分析当年他那么做的前因后果,甚至理解。但我这辈子都没法原谅他。我也不想委屈自己强装大度去原谅他。”
“纪宁,对我们‘人’来说,一生不过几十载,弹指一挥间,又能真正随心所欲逍遥过几回。”
“我想在这须臾间过得快活一点,即便身不由心,起码心能由己。”
他抬起眼,偏头对上纪宁清澈的双眸:“你能理解我吗?”
纪宁看着他,目光穿过漆黑瞳孔,静静盯着。
刚认识那时,所有人都觉着袁祈嘻嘻哈哈,从不在意别人的怠慢以及冒犯,没有脾气,不起争执,是个极温和好相处的人。
但是纪宁知道,他将所有人都没装在心里,不在乎,自然不在意,冷漠到了骨头里。
真要遇到事情翻脸无情,转手能把一分人性掰开分成八百份来研究细看,冷漠到极致,也是“拈花一笑”。
可纪宁并不觉着这有什么问题。
瀛祈在万丈红尘中浸泡了上千年,才沾染了一点人类习性成为袁祈,纪宁并不觉这种行为“无耻”。
相反,他更希望对方生来如此。
如若山鬼天生精明,不受责任的桎梏枷锁束缚,行事随心,就不会有大荒山百木凋敝,寸草不生,不会有为守一诺甘愿赴死。
没有安定九州,没有九鼎之魂,没有执念,没有纪宁,没有此间种种。
他依旧是山石之魂,草木之精,天地间一赤子。
可能是纪宁的眼神太过直白,时间一久,袁祈都有些发憷,悻悻笑问:“怎么了?”
纪宁笃定回:“能。”
说完,他极轻极轻笑了。
从认识开始,袁祈就一直将所有人都游离在外,纪宁跟着,守着,但无论靠的多近,他都清楚地明白内心从没有真正信任过他。
直到刚才,袁祈主动将自己性格成因剖析给他听,似乎他们又回到了当初,什么都可以交付给彼此听的时候。
纪宁形容不出自己此刻心情,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一点遗憾了。
几个展厅都挨个探火,开展前三天除了客流量太大外无惊无险。
第四天早晨,袁祈和纪宁跟领导签完字交接后就准备撤回局里。
第八组外勤本来就少,这两天组里只有影青和琥珀两个人,不知道能不能顶住。
纪宁开车,准备先送袁祈回家睡个好觉,三天外勤值班,对方的胡茬已经冒头,脸上多了点糙气,此刻正慵懒靠在副驾驶上养神。
他是人类,身体强度比不上明灵,上车后精神放松就迷糊了过去。
纪宁没有吵他,侧过身缓慢下腰,趴在袁祈怀里金梁将动作放轻为他将安全带系好。
没等他起身,袁祈兜里手机震动,惊得他下意识睁开眼睛。
第125章 第八组团建
来电的人是赵乐,袁祈看了眼后消极叹息,现在他几乎对这个名字产生了PTSD。
赵乐每次打电话,不是任务就是噩耗。
铃声还在继续响,纪宁为袁祈系好安全带后就退回去等着,盯着前方停车场标识,也不催。
袁祈在他退身回去时趁机拉住他手,接电话也不影响耍流氓,五指插进指缝轻揉乱捏,电话接通后随手打开免提。
“喂。”
赵乐:“你跟纪组那边的事情忙完了?”
袁祈:“忙完了。”
他玩着纪宁纤长手指,隔着白滑皮肤触摸骨骼,有气无力问:“又有新任务了?”
“那道没有。”
赵乐嘿嘿笑,“之前不是说,等琥珀回来,我们给你开个新人欢迎会嘛。”
“恰好今天没任务了,恰好我们又聚的这么齐,你问问纪组,这饭他请不请?”
袁祈侧觑纪宁,心说好家伙,给我开欢迎会还要我对象掏钱。
这边的纪宁已经听见赵乐要“薅他羊毛”,只回了两个字。
“可以。”
赵乐:“那我就订地方了,你们直接过来就行。”
袁祈轻笑一声,“好。”
他劳累三天,此刻亟待一顿大餐和一场酣畅淋漓的睡眠来安慰自己的身心,反正一顿饭又吃不穷纪宁。
“好,订好了给我发个位置。”
赵乐很快将定位发过来,袁祈将手机开了导航放在驾驶台上,转头调侃。
“纪组,导航会看的吧。”
纪宁:“嗯。”
他往外抽手准备开车,袁祈不松,纪宁侧目看去,袁祈就这样当着他面拉着凑到嘴边,张嘴将无名指上咬了圈牙印。
牙印一圈露红,带着一点透光水渍,是人体皮肤应有的样子。
袁祈端详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我先预留一个位置。”
纪宁:“嗯。”
纪宁掏钱,赵乐订了高档饭店的包间,袁祈到时正是上客点,大厅已经坐满了人。
服务员将他们领到包间门前就停下了,侧身为他们推开门。
门一开,没等袁祈看清房间里的摆设,耳边先是砰砰两声巨响。
他下意识将纪宁护在身后,用身体承受了绝大多数的“攻击”,于是被喷了一头的彩色拉花。
袁祈:“……”
他回过神后看着空中四散彩屑,顶着一头五彩斑斓问们有一左一右的赵乐跟琥珀:“你们这是干什么?”
琥珀拿着打空的纸筒,掌心一摊,理所当然道:“庆祝啊,意不意外?”
赵乐补充:“琥珀的主意,说结婚的新人进门都有这么个仪式,怎么样,惊不惊喜?”
袁祈:“……”
我惊喜个屁,他还准备循序渐进发展,这群人瞎掺和什么。
纪宁听不大懂他们三个在说什么,往下拽肩头彩带,察觉到有视线投来,抬头对上。
影青跟他对视,又转眸落在旁边的袁祈身上。
张海一边剥瓜子,笑眯眯看这一切——自从上次袁祈破了自己的帐出来后,影青对他的态度就有了微妙变化。
人到齐了,琥珀去门口叫服务员上菜,张海面前时剥开的瓜子皮,被摆的整整齐齐一片一片。
赵乐把袁祈和纪宁推到主位,他坐到袁祈旁边,从桌底拎了坛酒出来。
袁祈狐疑盯着蜡封的酒坛,光这青花瓷罐子就不像是近代产物,试探问:“你这酒……比我年纪都大吧。”
赵乐将酒坛跺在桌上,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抠封口上的蜡,无所谓道:“琥珀从海底沉船里捞的。”
“啊?”
袁祈下意识望向琥珀,心说这几个字怎么这么小众?
琥珀友好冲她摆了摆精心涂过指甲油的手以示回应。
“我很擅长从水里捞东西,以后你要是想不开跳海,无论在哪片海域,我都能把你捞上来。不过最好别去暗流湍急暗礁多的地方,容易被冲撞成好多块,鱼最喜欢那样的碎肉,一边很难找回全尸,我建议……”
“……”袁祈敬谢不敏,“我以后绝对不跳海。”
他看着装酒瓶罐子的器形和花纹,生硬转变话题:“这应该是明代的青花瓷吧。”
元明时期海上丝绸之路繁茂,海运达到鼎盛,进出口的货船偶有海难沉船,跟这坛酒也对得上,只是
袁祈用手指摸了摸泛湿的坛壁,“都这么长时间了,还能喝吗?”
虽说白酒会随着存放时间长而更加香醇,但那个长也不是按五六百年来计算的。
赵乐挖掉封口处厚厚的蜡,用牙咬开盖子闻了闻,含糊说:“我觉着能喝。”
他端过喝水杯挨个给人满上。
袁祈眼睛都看直了,没想到第八组这群人的酒量都这么好。
赵乐添了一圈酒,最后转到纪宁这里时放下酒坛,中规中矩为他添了一杯清茶。
袁祈好奇:“纪组不喝?”
赵乐用手背遮唇,小声说:“他不会。”
袁祈用同样的姿势小声问:“你不是说他除了生孩子无所不能吗?这还能不会,你们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