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的手腕捶骨裂了。
陆渊气急了,简直想骂对方是不是有毛病,他左手托着自己的手腕,“陵川渡,你大半夜在外面干什么!”
陵川渡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看得陆渊都有点毛骨悚然了,才闷闷地说:“你现在不也在外面么?”
“我……”陆渊被他的话堵得不知道火气往哪里撒,他从小到大也没有受过什么伤,此时手腕骨头的断裂疼得他龇牙咧嘴,自然也说不出什么好话,“九苍城是我家,我大晚上想去哪去哪!”
陵川渡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好像被他的话刺痛了一般,他点了点头,“这里确实不是我家,我明天就走。”
“你走去哪?”陆渊顾不得自己受伤的手,赶紧用没事的手拉住陵川渡。
“回家。”陵川渡模样奇怪地咬出这两个字,他自言自语地重复道:“回家……但是我的家在哪呢。”
陵川渡高鼻深目,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能看出长大后的轮廓了,眉骨的阴影藏住了他的双眸,看不出什么表情。
陆渊被他的状态吓个半死,感觉自己手也不疼了,火气也没了。
他心里一跳,记起陵川渡的身世,有点后悔自己刚刚的口不择言,“我……”
我了半天之后的陆渊,卡壳了。
他那时候还小,自然还不像日后那样牙尖嘴利,能言会道。
最后陆渊下定了某种决心道:“那你跟我来。”
陵川渡神情古怪地瞅着他的胳膊,“你不去医师那里么。”
“那里也一样。”陆渊他漆黑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
两个少年在九苍城穿梭着,直到陆渊驻足在一个园子那里。
上书铁画银钩的三个大字:鹤雪园。
“你来这里干什么?”陵川渡皱了皱鼻子,这里一般是九苍城修士闲时品茗观花之所,但近日邪祟横生,自然不可能有闲暇之时,平日都几乎见不到人。
陆渊没回答,只是边走边随手摘了一片灵药敷在自己手上。
“那是向长老最近才栽种的!”陵川渡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看才冒尖的花骨朵惨遭毒手。
陆渊不管不顾一路走到鹤雪园的中心之处,才停住了脚步,站在一株巨大的紫藤花树下。
陆渊沉默了一会,他伸出恢复如初的右手:“喏,伸手。”
陵川渡皱着眉看着他,半晌才犹豫地将手放在对方的手心上。
紫藤花舞,雪花却突然簌簌而下。
而现在明明已是五月了。
陵川渡第一次露出了堪称孩子气的表情,“你是怎么做到的?”
陆渊不言不语,他是第一次带另一个人进入自己的构筑的幻境,这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吃力。
虽然他看不见,但是从陵川渡的表情来看,他现在的脸色一定挺难看的。
陵川渡突然抓住陆渊的衣服,惶恐地看着他的脸,焦急喊道:“陆渊,停下来!你在流血!”
陆渊动作不停,直至幻境覆盖了整个鹤雪园。
“我叫它满庭芳。”陆渊不以为意地擦了擦鼻腔下的血液,“这里可以雨雪霏霏,也可以艳阳满天。最重要的是永远不会出现凋零和死亡。”
陵川渡看着陆渊有些灰败的脸色,他声音带上怒意:“所以你带我来是做什么?”
“你看。”陆渊遥遥一指。
远处的梨花树下,一女子正舞动长枪,枪穗搅得落花翻卷成一条随波逐流的浪。
她面容英气,枪如游龙,身姿矫健,掠如幻影。
最后她像是尽兴了一般,取下枪头挂着的葫芦,惬意小酌一口。
陵川渡身形一晃,心跳越来越缓,直到手脚冰凉,他才失神喃喃,“娘亲……”
那是他的母亲,陵千枝。
陵千枝向来是个特立独行的女人,她从不在意别人的对她的评价。
虽然身为百域魔疆的统治者,她手中长枪却名为破魔。
有人曾笑问她身为魔尊,武器却为破魔是否不太吉利。
陵千枝闻言只道她为破心中之欲,世间之魔。魔修身份只是旁人给的定义,又与她何干。
这个无所不能的女人知道如何最快让邪祟殒命,却不知道如何让一个孩子停止嚎啕。
在陵川渡的记忆里,他母亲同他说话总是僵硬无比,她好像还没有习惯于她已经是一个母亲的身份。
他有时候因为小事情委屈而落泪,陵千枝只会手忙脚乱地看着他,然后牛头不对马嘴安慰他,最后放弃挽救,学着陵川渡的样子不顾形象地假哭起来。
她还会透过指缝偷偷观查陵川渡的表情,看见陵川渡不哭了,这个往日里雌鹰般的女人才会大大的松一口气。
陵千枝根本不知道他的伤心事,因为她不是在除魔卫道,就是在除魔卫道的路上。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不在百域魔疆。
某一天,陵千枝的身体突然不可避免地衰败下去了,她不畏惧自己的死亡,只是带着歉意地看着陵川渡,她失去血色的唇瓣一开一合地说道对不起。
自此之后,陵川渡便隐藏身份被陆渊的师尊带回了九苍城。
其实陵千枝死的时候,陵川渡的茫然是远超过悲伤的。
他不知道以后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人愿意逗他开心。
对未来的无措和害怕,铺天盖地地压过了他还来不及出口的痛苦。
往事如逝水,时至今日,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记不得陵千枝的模样了。
直到今天,陵川渡悚然发现,他依旧记得陵千枝每一缕发丝摆动的位置,每一道皮肤纹路走向。
陵千枝的一颦一笑已经在他的记忆里扎根,变成一道抹不去的痕迹。
“我的幻境能力,可以重现过去,亦可以筑起……一个不归人。”陆渊累得不行,他没什么形象地盘坐在雪地上。
不远处的陵千枝还在自酌自饮,她只是一片记忆塑造而成的幻象。
“虽然是假的,但是希望能让你好过一点。”陆渊缓缓地说:“我把满庭芳留给你,在你找到真正的归宿之前,你可以把这里当做是你和你母亲的家。”
他和他母亲的……家。
陵川渡当时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陆渊。
风雪落进了他的眼里。
这个眼神跟现在一样。
像半透明的灰色玛瑙,外表被磨砺的光滑如镜,内在坚若磐石。
永远不会再被东西扎痛了一般。
但若是不痛,又怎么会哭呢?
陆渊木然闭上眼睛,直到温热的液体落在他的手背上。
陵川渡已经把下唇咬的面目全非,口腔里的软肉也没有难逃厄运。
诉衷声在他神智里逼迫着他说出真相。但是他像是下定决心,变成了一个不会打开的蚌壳。
陆渊低喝道:“松口!”
陵川渡被拉扯着理智,剧痛刮过他的骨骸,血液也变成了里流淌的毒药,他全身都在发着颤。
最后也只是惶然又坚决地抓着陆渊的衣袖,他的手指几近痉挛,但依旧固执地揪住那一片衣角。
陆渊见状,别无他法,只好用力掐住陵川渡的面颌,试图让他张口。
却被他的下颌的骨头咯到手。
太瘦了。
陆渊一怔,手上的力气不禁一松。
陵川渡在他愣神的一刹那,突然抓住陆渊的小臂。
刚刚陵川渡因为疼痛将床沿几乎抠出一个洞,被捏碎的木头碎屑零散随意地插在他的指甲、指尖上,他的手心里。
这些木刺又划破陆渊的手臂皮肤,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两个人的血混在一起,弄得场面凌乱又有些诡异的缠绵。
陵川渡哑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玛瑙又变得模糊起来。
陆渊只觉得胸口一窒,他怒气未消,随即咬牙道:“你究竟为什么要杀……”
陵川渡却像害怕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几乎是迫切又颤抖地把自己塞进陆渊的怀里,宛如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在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只能跻身在他觉得最安全温暖的角落里。
陆渊简直拿他没办法,明明杀自己的是他,但是搞得自己反倒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样。他垂眸看着像个小狼崽子一样在他的怀里呜咽着的陵川渡,偏执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知道自己应该愤怒,应该说些什么,应该一把推开这个杀人凶手,扒开陵川渡的心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不顾情谊的痛下杀手。
窗外有一道紫色的影子掠过,陆渊怔然回首。
是院中紫藤花影映窗,玉簪叶过门廊。
原来又是一年满庭芳。
第19章 陆灵越
陆渊的经脉有如火烧,在他又一次强行使用了自己的血脉之力后,对这具身体已经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他猛地咯出一口热血,脸色阴晴不定地看了一眼手心的金色鲜血,半晌后只是微微蜷缩了一下手指,血液便凭空燃烧殆尽。
系统突然觉得一阵瘆得慌,挣扎了一番才说道:【宿主,你要裂开了……】
它说的是字面意义上的裂开了。
陆渊的脖颈处仔细看已有一处细细的黑线,像是干朽的木头裂开了一条缝。
如果忽视陆渊赤红的眼尾,他现在看起来相当平静。
过了良久,他站在阴影处揉了揉自己额角,语气中带着些许疲惫,“是我失态了。”
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