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灯影幢幢,一道席地而坐的身影投在窗纸上。
那人身影如山,一动未动,木鱼深邃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夹杂着极低的诵佛声。
正想推门一探究竟时,背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施主这么晚了,为何还未休息?”
是那个黄昏是清扫落叶的小沙弥。
陆渊手臂一颤,收回推门的手,无辜道:“原来是你啊,吓我一跳。”他拍了拍胸口,“我晚上起夜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路过这的时候看见里面有人,想问问路。”
小沙弥疑惑地瞅着他,吐出一句话:“但是这里面没人啊。”
“我观是阎浮众生。举心动念无非是罪。……渐困渐重足步深邃。”诵经声还在源源不断。
陆渊看着小沙弥单纯稚气的脸庞,血却一点点冷了下去。
“这样啊。”地藏经的诵读声音未歇,陆渊已然认出了这是他旧友了无大师的声音。
他沉默几许,笑道:“那就是我听错了。”
陆渊脚下却好似逾千斤重,悸动急跳的心刺激得他指尖发麻。
屋内梵音骤断,却又闻鸮鸣那似哭像笑的声音。
第21章 鸮人乱
陵川渡是被酥酥麻麻的异样扰醒的。
他垂眸看向掌心, 是指尖和手掌上的碎屑没有被清理,已经快要跟皮肉长到一起去了,但是被褥却又稳妥平整地盖在他身上。
陵川渡下了一个判断,是一个不会照顾人的仆役做的。
但是会有那么没有眼力见的仆役吗?
“嘶——”陵川渡眉宇不自觉压低,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面自顾自地搅了一遍, 又扬长而去。
旁边的侍女条件反射般, 马上就要冲出去喊世子醒了。
陵川渡拦住她问道:“陆渊呢?”
侍女脚步急停,“世子妃说去寂照寺给你祈福去了。”
“什么时候去的?”陵川渡扶着额角, 乌发如墨,遮住了他的神情。
侍女回忆一番, 答道:“昨天大概酉时之前吧,当时王府太乱了,我只匆匆看见世子妃一眼,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陵川渡的手慢慢放下,他侧过脸,俊美无俦的脸上神色复杂, “昨天?”
“是的, 这么说来……哎呀,世子妃昨晚没有回来!”侍女惊叹一声,他们昨天一群人鸡飞狗跳, 还有不少人去陆府处理后续事情,竟无一人发现世子妃不见了。
她着急忙慌地准备跑出去差人去寂照寺找人,但一看见陵川渡的动作, 吓得五官乱飞,“世子!世子你别乱动!你……”
陵川渡干脆利落地趁侍女不注意捏晕了她, 将她搬到床上,放下床帘。
昨天酉时之前……现在已晡时, 过去一天了。
陵川渡脸色奇差无比,他当然知道陆渊肯定不是去做什么祈福之事了。
……怕是在那被什么东西绊住脚了。
肩膀的痛楚已经微不可查,他动作粗暴地扯开绷带,陆明珠当时狠厉下手的地方,只余下淡淡的红痕。
不该好得如此之快。
昨天离开陆府之后,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陆渊……他默念一遍对方的名字,长发下的面容宛若寒霜,陵川渡纵身跃起,掠过屋顶琉璃瓦。
远处黑云压城,西重山已被卷入一片黑瘴。山中群鸟惊起,朝城中急扑而来。
陵川渡见状,眉心落下一道深深的刻痕——筑基期的陆渊究竟在寂照寺干了什么!
他心里陡然变得惴惴不安。
陵川渡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感到害怕,他几乎不敢停下。
寂照寺里一片山雨欲来,陵川渡迈入山门那一刻,便觉此处有着跟陆府一样的气味。
只是更为细小谨慎,像在一片平静湖面下隐藏着巨大的暗流。
不详的感觉一瞬间达到顶峰,陵川渡心口一闷,他抬手茫然地按住胸口。
恐惧变成一根藤蔓缠绕在他缓慢跳动的心脏上,勒得他喘不过来气。
为什么他会那么害怕……
陆渊是死是活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安慰着自己,无措地在寂照寺孤零零地走着,黯淡的影子落在他的身后,像一只尾随的幽魂。
一座座偏殿,一间间僧舍,没有一个人影。
暮钟疾响,不似之前的平静悠荡,却如军前擂鼓,敲得人头晕目眩,心头激荡。
钟楼处有人!
陵川渡苍白的脸上泛上血色,迫不及待地朝钟楼急掠而去。
一座歇山顶三层建构钟楼映入眼前,青瓦覆顶,顶楼悬钟一口,正有人急速挥舞手臂,摆动钟杵撞向那口铜钟。
重击之下,浑厚沉重的声音振聋发聩。
待陵川渡走至近前,一颗心猛然坠落。
不是陆渊,是一个小沙弥。只见他面色张惶,黄色的僧衣上明晃晃的是血迹。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小沙弥听到人声,顿觉诧异,“施主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通知你们去传经阁吗!”他说着话,并未停下手中动作,“抱歉,我现在没法带你去,你知道路吗?”
陵川渡放缓声音,指尖上莫名又传来钝钝的幻痛,“你有没有……”
你有没有见过陆渊。
他咽下这句话,这个小和尚在那么多香客的存在下,见过陆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鸮鸣声从不远处响起,小沙弥脸色刷得一下变得褪去血色,他喃喃道:“糟了!陆施主那边出事了。”
陵川渡捕捉到小和尚说的话,他不抱希望地问:“你说的是陆渊么?”
小沙弥吃惊地看着他,“正是,你是陆施主什么人?”
“我是……”陵川渡几近失语。
那张跟陆灵越相差无几的面容,满满当当地塞进了他的脑海,遽然心脏处的藤曼缩紧,他鬼使神差地回答,“我是他夫君。”
小沙弥不赞同地看着他,“下次不要让你夫人一个人来了,她身体看起来不好,要是遇到什么危险怎么办?”接着他又老成地叹了一口气,“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寂照寺现在人人自身难保,你快去寻她吧。”
“她就在我院主持了无大师所住的偏殿!”小沙弥急急说完,为他指了方向,“快去,晚了路上就不好走了!”
陵川渡在前往偏殿的路上疾行,才知小沙弥说的路上不好走是为何意。
古朴僧房悬山式的瓦楞上停驻着数个身影,形状似鸟非鸟,有着灰白鸟羽,侧脸鸟喙突出,但是它的个头绝不是一只鸮该有的。
它似乎是察觉到了陵川渡的存在,猛地将脸转向他。
那是一张人的脸,却有着禽类的喙和反转的关节,在鸮类褐色放射状羽毛下,它的面盘还依稀能辨认出身为人类时的长相。
在昏暗的光线下,它露出冰冷如铁的羽翼。
一人一鸮人对视了片刻,陵川渡被它的模样恶心到了,露出嫌恶的表情。
鸮人似乎是察觉到了来人的嫌弃,它立即发出凄厉的鸣叫声朝陵川渡俯冲而来。
正在此时,小沙弥方向又一次传来连绵不绝的钟声。
鸮人被惊扰一般,纷纷乱作一团,脱口而出的叫啸也被它们压在嗓子里,扑棱着翅膀试图捂住耳朵。
陵川渡无心在看这群乱了阵脚的怪物,他之前听到鸮鸣声的时候,小沙弥说陆渊所在的偏殿出事了,应当就是被这群怪物围歼。
根据小沙弥指的路线,陵川渡避开了大部分怪物蛰伏的地方,来到偏殿。
偏殿内已是一片猩红,地上密密麻麻躺着数十只半人半鸮的怪物,此处像极了一个屠宰场。散发着难闻的腥臭味,令人几欲作呕。
陆渊正站在窗边佛龛旁,细密的血渍溅落在他脸上,连同属于他自己的热血衬得他诡谲有如恶鬼。
但他偏偏五官舒展,心无旁骛,虽然满身狼狈,眼睛却亮如炬火。
陆渊正扶着一座佛龛,他手指脱力无助得往下滑落,留下一道滑腻浓稠的血痕。
见到陵川渡,陆渊也只是轻轻说道:“你来了。”
陵川渡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他只是僵硬地扶助陆渊,神情一如既往的冷峻,局促地逡巡一圈,最后才说道:“你没事吧。”
陆渊艰难地睁大眼睛,血痂黏住了眼睑,令他想看一看陵川渡都变得有些困难。
他无奈道:“你的表情倒是很希望我有事。”
陵川渡看着对方还有心情打趣的样子,不由地心底一松。
但他轻轻一撇,便看到陆渊脖颈处,刚卸去的紧张又重新窜了上来。
他想说什么但是忍住了。
一道醒目的黑线,像粗糙丑陋的刺青,从陆渊的衣领下看不见的地方延至下颌。
陵川渡捕捉着陆渊躯壳下近乎干涸的灵力,知道对方能站着纯靠一口气撑着。
待那口气散了,他会变成一具像是陆明珠一般没有血肉的黑色空腔么?
陵川渡扶着陆渊的手不痛不痒地虚托着,另一只手却青筋暴起,他忍了一会还是问道:“你是不是要死了?”
陆渊被陵川渡的话猝不及防地怼了一下。
他师弟过了那么多年,不仅嘴硬,说话水平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心梗。
撞钟的声音突然断绝,外面瞬间传来无数翅羽扑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飘来。
像是蝗虫过境,带着禽类的味道铺天盖地而来。
“暂时还死不了。”陆渊皱起眉,他知道小沙弥怕已是脱力,毕竟是撞一座法器,对方能坚持到此已是不易。
陆渊指着前方佛像下的僧人,“看到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