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着他们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他一直没有声音,身影又淹没在鸮人的尸首中。老者法相庄严,对满屋子的血腥气熟视无睹。
“这就是了无大师么?”陵川渡脸色愈发难看,在这间屋子里面,活人倒是比死物恐怖多了。
陆渊愣了一下,“你没见过他?”
他上辈子来寂照寺的时候,陵川渡确实好像从未进来过。
陵川渡奇怪地反问道:“你难道见过?”
陆渊果断闭上嘴。
身为皓天首座的陆灵越当然曾见过了无大师,但是作为凤池宗外门弟子的陆渊,是万万没有机会接触到了这位佛修大能的。
陵川渡怀疑的目光在陆渊脸上游离,他突然问道:“出了陆府之后,你做了什么?”
陆渊不理他,只是执意地让陵川渡来到了无大师的正面。
陵川渡迈过鸮人尸体撞翻的灯油,衣摆还是不慎擦过那些支棱的坚硬羽毛,他厌烦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待走到了无大师面前时。
“这是……”陵川渡愣住。
了无大师俨然已变得半人半木,他的下半身如同藤蔓一般,扎入身下地板,不知深入地下几丈。
怪不得他一直沉默地像块石头,一动不动。
第22章 菩提身
“我只是在典籍里见过。”陆渊幽幽地说, 眼里抿着一丝惋惜,“身若菩提,心似琉璃。”
上辈子的了无大师在陆渊脑海中形象无非就是个老神在在,偶尔含笑不语, 喜欢说着一些空理的老者。
最后一次同了无大师见面的时候, 并非于寂照寺。
他正斩除完一头海妖巨兽, 返程九苍城时路遇一茶肆,正巧遇到在此落脚的了无大师。
了无大师在对前世的他颔首笑道:“陆施主, 许久未见了。”
陆渊露出个苦笑,有些迟钝地落座, 开玩笑道:“大师,要不给我算算命,看我什么时候才能告老还乡。”
“陆首座这是受伤了?”了无大师低声诵了一句佛号,伸出手搭在他的手腕上,脸色变了。“思虑过重,身虚气乏。应当好生休息, 不宜再做奔走。”
陆渊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可惜当官的尚有休沐,年纪到了还能致仕。我么,倒是可以称得上乞骸骨。”
他百无聊赖地拨动着盏盖, 指节与白釉质地的盏盖一样惨白。
了无大师道:“晧天并非陆施主一人的仙盟,还有其他修士。”
陆渊扯动嘴角,极淡地笑了一下, “你想说的是霜简书局的主管么?不临阵倒戈我都算他有骨气。还是凤池宗的那个走路都打跌的老头?喘气都跟风箱似的。至于风从阁的阁主,天天醉生梦死, 早晚有一天死在床上。”
他知道了无大师对这些弯弯绕绕不甚清楚也不感兴趣,也不怕眼前这位守口如瓶老和尚出去乱说。
毕竟也没人敢真的蹬鼻子上脸地跟他正面交锋。
了无大师只是敛容道:“陆施主才是真正心软之人。但若把一件事情看得太重也并非是件好事。”
陆渊握住茶杯的手一顿, “你是指什么?”
“责任。”了无大师双手合一,“施主在我寂照寺品茗论道之时,虽形容惬意悠然,但是眉间仍有忧虑未散。”
了无大师声音虽小,却如钟鸣,“必要时,也当使雷霆手段。我知道施主并非是喜欢动口舌之人,如何将一群各异的人心聚在一起,也许是施主所行的另一出路。”
陆渊眼里闪过冷冽的杀意,杯中热茶瞬间变成冰渣,他低声道:“尸位素餐,敷衍塞责。本以为只是一两个蝗虫,可当蝗虫身居高位,你也奈他不得。”
了无大师目似静水,他笑容淡泊,看久了像极了家里慈爱的长辈,“腐肉不割,极易生疮。施主当有所取舍。”
陆渊摇摇头,“西胡有牛名为日支牛,今日割其肉,明日肉复生。”他缓慢敲了敲桌子,一声一声,像在思考的计时,“也许晧天该重新洗牌了。”
了无面前的茶盏已经见底,他只含笑道:“日后有空再来寂照寺相叙,老衲再为陆施主接风洗尘。”
日后……
不久之后,他大概就死于陵川渡之手。
陆渊沉默地想着。
而了无大师眼下也是不知生死的状态。
大师的腰部以下俨然变成了倒扣着的巨大的树冠,他自身则是隐藏在寂照寺下通天巨树的树干。
“菩提身……”陵川渡被旁边倾倒的蜡油烫了一下,才有些恍然说道:“了无大师既然做到这种地步。”
这是一种佛修秘法,唯有心境澄澈,宛若琉璃之人才能施展。
使用之后,施法者将逐渐化身菩提,笼罩他修为所至范围内的人不受邪祟侵袭,不受妖魔蛊惑。
灵力耗尽之后,施法者就会变成寻常的一颗菩提树,狂风来雨水过,不管生前如何,终究化身为一颗没有思维的树罢了。
了无大师只能永远被禁锢在寂照寺这一方天地。
若有人记得他,为这葱茏繁密的枝干挂上祈福带。也许轻风来过的时候,还能有红布条飞舞昂扬。
“昨晚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尚能说话。”陆渊随手从鸮人的尸体上,拔出一把纤长的黑色物件。
他听到屋外禽类的嘶吼声,那些怪物正急停在这座偏殿的屋顶上,窸窸窣窣带动着青瓦的窜动,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陵川渡细看才发现陆渊拿的是一只长柄青铜灯座。
只是被鸮人脏污的黑血覆盖,才变了颜色。
陆渊掂了掂手上的灯座,“看来是到这些怪物的晚膳时间了。”
被当成膳食的两个人对视一眼,陵川渡问道:“了无大师有没有跟你交代了什么?”
陆渊点了点头,煞有介事道:“他万事皆空地在念《地藏经》。”
陵川渡:“……”
这和没交代有什么区别!
陆渊提着青铜灯座,走到屋顶正下方,他仰头望向松木作的椽子,正在微微地抖动,落下积蓄许久的灰尘,“我昨夜寻到此处时,他已快不能说话,但是了无大师还是拜托了我一件事。”
昨夜子时。
陆渊与小沙弥在了无大师的偏殿前相遇。
在诵经声断之后,屋内传来苍老的声音,“是陆小友么?”
陆渊并未回答,只是辨认着小沙弥的神色,发现他自若又茫然地望望自己,又看看偏殿紧闭的大门,整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陆施主……这是在等什么呢?”小沙弥被陆渊默然不语地举动给震住了。
大半夜在无人的偏殿门口遇到举止诡异的人,像极了话本里的女魅妖精。
他脑海里一时间闪过师父师兄同他讲的罗刹鬼,男即极丑,女即甚姝美。
眼前的女施主容颜虽不能称之为姣好,但是气质却如月下清霜,破碎的月光在她的脸上徐徐洒下。
如神妃仙子。
陆渊朝小沙弥莞尔一笑。
小沙弥被他笑容恍了一下,就见陆渊转身推开了这座没人居住的偏殿。
“哎!施主你!”小沙弥还没来得及阻止,陆渊已经迈入殿门,“这里面无人居住很久了,怕是灰尘很大的!”
他跟着陆渊跑了进去,里面黑洞洞的,虽然是夏末,但他还是打了个哆嗦。
陆渊低沉地问:“你看不见么?”
小沙弥心里一跳,他什么都没看见,除了在阴影里的陆渊,只有许久没有来过人的尘埃味道。
坏了坏了坏了!这个陆施主一定是什么妖怪!
把他骗进来是要吃掉他!
小沙弥欲哭无泪,师父说得对,山下的女人是老虎,是会吃人的!
他带着哭腔说:“我什么都没看见。”
你也没看见,啥也没看见。小沙弥捂着嘴望着他 。
陆渊眼皮一跳,他这是把一个小孩吓哭了?
但是他至少确定了,鹧鸪梦里的人是当时现实的折射,当年寂照寺的确实没人看见这做偏殿,它就像是被人从这里刻意抹去了。
“所以我施了清心咒。”陆渊捏紧手上唯一可以称作武器的东西,“准确说是很多次清心咒,那个小和尚先是看见了殿内的烛火,最后才看见已做木化的了无大师。说来好笑,这孩子入门时间极短,还未真正的见过住持。”
“了无见到我之后,他认出了本我。”陆渊嘴角微微抬起,却带着苦意,“这个老神棍还是有点能力的。”
“只是他确实已经不能算做一个活人了,所以鹧鸪梦还未完全撕裂。”
头顶的瓦片发出一身脆响,鸮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陆渊擦了擦武器上滑腻的血液,望向陵川渡,无奈道:“我们不如先想办法出去,再慢慢说?”
末了,陆渊叹了一口,“我又不会骗你。”
他的眼睛,熠熠生辉,坦然中带着陵川渡熟悉的退让。
像极了某个人。
陵川渡觉得胸口被重重碾过,那跟若有若无的藤蔓又一次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呼吸困难。
他忽然喉咙很痒,不敢再看陆渊。他语气很淡,像在威胁又像是自言自语,“若你拖了后腿,我就……”
……留你做邪祟的口粮。
陆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对方在发呆,便随手跟旧时一样,拍了拍陵川渡的肩膀,擦身而过时凑近轻声道:“回神了。”
温热的气息几乎是瞬间抚过陵川渡的耳边,血液顿时在他皮肤下集聚,更可恶的是陆渊见到他的神情,还迟疑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指腹上的温度简直要把他灼伤了。
陵川渡被刺激地想发抖,但还是忍住了。
他暴躁地说:“你干什么!”
陵川渡剑眉紧拧,但他眼角薄红,嗓音沙哑,这就显得很没什么威慑力。
陆渊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看你不太舒服的样子,想看看是不是陆明珠在你身上留下的死气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