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陵川渡脖子艰难地缓缓移动了一瞬,他的目光落在陆渊脸上,“师兄?”
他说话时,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立刻抬手擦了擦唇角,探出一点点残留的殷红色,“我是喝了什么东西?”
刚刚一团浆糊的大脑,只记得这味道奇特的液体。
陆渊正慢条斯理地一圈圈包扎着手腕。刚刚一刀捅破赤方的幻影,让他灵力枯竭,不得不跟一个凡人一样替自己止血。
“我的血。”陆渊抬了抬手,示意他看划开的伤口。
他瞳孔中映出陵川渡皱成一团的脸,嘴角扬起,“那么难喝么?”
陵川渡眉头紧蹙,他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做不到。
他不顾自己颤栗疼痛的四肢,霍然起身,想拉过陆渊的手,看看那道伤口。
陆渊看到他的动作赶紧倒退几步,“停停停,不至于为这点事要跟我拼命吧。你当时快死了,而我治疗术一向学得不怎么样,没什么把握,才出此下策。”
无数思绪在陵川渡脑海中乱窜,之前的疼他在赤方面前可以表现得面不改色,现在身体好了他反而觉得更痛了。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陆渊他根本不会受伤。
这个清晰的念头几乎要杀死他。
沉重的认知,将陵川渡脊背压得摇摇欲坠,“我……”
我该说些什么?
道歉?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跟你一起接委托了。
认错?
对不起,是我没有好好修炼,拖你后腿了。
陵川渡低着头,他感觉鼻腔一阵酸痛,自责和害怕让他心中掀起难以平复的情绪。
“对不起。”陆渊突然说道。
陵川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苍白的脸上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陆渊默然片刻,问道:“你掉下去的时候,害怕么?”
陵川渡脑子里面更乱了,半天才慌张又匆忙地摇了摇头,他怕这样不真诚似的,又结结巴巴地补充:“没有,我知道你不会抛弃同门的。”
“是师兄不对,没有保护好你。”陆渊加重了语气。
是我太过自负,你本不该有事的。
陵川渡短促地啊了一声,焦急地摆了摆手,“不不不,是我的问题……”
“对了,还有你。”陆渊疾步上前,攥住陵川渡的手腕,意有所指地说道:“这次可要抓紧了。”
斑驳的血液已经慢慢在陆渊的脸颊上流了下来,在夜色中有些不近人情的冰冷。
陵川渡忍不住多望了他一眼。
陆渊薄唇动了几下,像是说了什么。
其实陵川渡什么也没听清,他只能感觉到自己那一点点小心思,不讲道理愈发地冲动膨胀着,逐渐挤满了他整个胸腔。
当他来到九苍城的时候,只是单纯希望陆渊是他一个人的师兄,那只是幼童出于对陌生环境的害怕和不安,不愿与别人分享这份同门的情谊,担心其他人会夺取师兄的关注。
之前是小孩心智,陵川渡时常没有察觉到陆渊对他的不耐烦。
毕竟他是个无趣的人,不会讨人欢心。
但是长大之后,他已经知晓了,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要老是粘着陆渊,免得让师兄讨厌自己。
时间在走,陆渊也在慢慢地走远。
可让他惊慌的是,他自己已经意识到不满足于这样的距离。
直到第一次离开宗门,陵川渡在陆渊的只言片语中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林绛雪。
陆渊对她似乎很是重视。
是啊……
这世界上有远比师兄弟更亲近的关系。
第78章 封印
林绛雪一睁眼, 先是体验到颅骨被别人踹了一脚的感觉,然后她就看到自己烂得不成样子的袖摆,凌乱的头发现在像个倒扣的海藻垂在她脑袋前面。
她摸了一把脸,意料之中的摸出一手灰, 林绛雪惊恐地望向陆渊:“我这是被雷劈了?”
陆渊顿了顿, 答道:“应当是没有的。”
林绛雪揉着额角坐起来, 她四顾张望了一下周围,跟正在观察她的陵川渡打了个照面, “……这是?”
她还没问完,心中已有答案, 鬼鬼祟祟地转向陆渊,轻声问:“这是你师弟吧。”
陆渊点了点头,问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林绛雪属于是被黑雾卷进去之后,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棍,一直晕到现在,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我感觉被人打了一样。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看样子从林绛雪嘴里问不出关于赤方的任何信息了。
揍了林绛雪的正主移开目光, 顾左右而言他:“待到了九苍城,在做下一步计划吧。”
陆渊还从未真正对一个人施展死生之境,如果能借林绛雪这个桥梁, 他就有可能捕捉到曾寄宿在她身上,关于赤方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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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你知晓这件事情之后, 就态度强硬地让我退出关于拂花村一事的调查。”陆渊当时只觉得此事有异,却又无迹可寻。
他彼时被师尊以各种理由搪塞, 最后也只是从记录下来的幸存者口述,获取了寥寥几个字的真相。
眼下, 陆渊显然已经不是好被打发的少年。
时隔百余年,在一艘离九苍城不知多远的船上,师徒二人遥遥对峙,一如当年。
时重光呼出口气,叹道:“你当时回到九苍城跟我说的第一件事,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不是控告赤方娘娘的行径。
不是为死去的村民愤懑。
“你告诉我,拂花村地下有一个不知从何处起的封印。”时重光像是陷入了回忆,瞳孔紧缩,“你说你能感受到那处封印在崩溃,地下封印的东西正在试图逃脱。”
“祂已经逃脱了。”陆渊耳边那座神像倾倒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
他在离开拂花村之际,唤出不觉将那尊赤方神像贯穿。
利刃出鞘,直接将那尊神像撕裂,数丈高的白玉雕像轰然倒地,如此震动,那位被拂花村视为神祇的赤方娘娘,依旧没有出现。
“是祂的一部分离开了封印。你在拂花村所见到的封印,也仅仅是真正封印的一隅罢了。”
时重光缓缓重复了一遍民间的话本:“上古有云,有一怪物似蛇非蛇,唤作兀遮支,行走时地崩山裂,遮天蔽日,生灵涂炭。古神龙裔将其封印于地下,从此还人间河清海晏。”
陆渊垂下眼睫,“不过我还有一事不解。祂做的所有事情,我可理解这是祂想脱离封印的一种方法。”
“但是为什么,赤方行事反复无常,按幸存的村民所说,赤方只留下一句话,我还道你多么仁慈,原来死人也可以,早知如此,何必那么麻烦。就干脆地抛弃了祂的信徒。”
时重光解释道:“龙裔封印兀遮支后,就陨落在赤漓,封印阵法的维持并不是依靠着祂的神力,而是世间万物的生死平衡。所以一旦生死平衡不再,封印就会被打破。”
“根据当时所有的信息,我们推断兀遮支一开始误以为要生气盛,死气衰才可以破除封印。等到她意识到不论生死如何博弈,只要一方压过另一方,封印便会松动。”
“祂便不再费力气,毕竟按祂的话说,叫人死总比让人活来的容易一点。”
陡然间陆渊意识到了一件事——
如此行径,那鹧鸪梦中双面佛的举措跟赤方岂不是如出一辙。
若是往更远一点的想,那便是临安镇的聻变之事。
那均是昭武王的鬼兵,赤方鼓弄出如此多的邪祟,怕是要……
“我见过祂。”陆渊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时重光颔首,“你自然是见过兀遮支的化身。”
陆渊声音很轻,却在时重光耳边落下一记重锤一般,“不是上一世,是在不久前。”
但这仅仅是第一句让时重光感到震惊的话。
“在天都城。”陆渊眼底幽深,“祂久居皇城之中,同另一个人一起。”
时重光差点没坐住,焦急厉声询问:“是谁?!”
陆渊第一次见到对方如此失态,“昭武王,韩世照。”
时重光剧烈地喘了口气,神色震荡,他眉头紧蹙,下意识就问道:“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情?!你为什么没有上报仙盟?”
陆渊似笑非笑的神色,在时重光眼中更加明显,“我已经不再是陆灵越,我不愿也不想再参与仙盟任何的事情。”
“更何况,我一个外门弟子跑去仙盟呈报这种消息,会有人信么?”
时重光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徒弟本就讨厌仙盟内部勾心斗角,更是厌恶尸位素餐的同僚。
“想必你是有自己的打算了?”
陆渊回想了一下在小镜湖旁与赤方交手的经过,“祂虽然只是兀遮支的一部分,但也未免太弱了。”
那是因为祂并非真正的兀遮支,祂那颗可以洞察万象的心神,正在你师弟体内……
时重光听到陆渊这句带有疑问语气的话,心里一咯噔,只是面上依旧云淡风轻。
陆渊打量了一眼时重光的脸色,不轻不重地说:“你有事瞒着我,并且这件事与我陨落有关。”
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时重光此刻正在纠结,若是站在林玄溪的角度,那就是万万不能告诉陆渊真相。
毕竟陵川渡之于万象,只是相当于一个没有钥匙的盒子。
等到这个小盒子逐渐关不住万象的时候,林玄溪就会寻一个新盒子重新来稳妥放置。
而原来没有钥匙的旧盒子是怎么打开的,旧盒子能不能恢复如初,这都不在林玄溪的考虑范围之内。
毕竟,万象如果真的进入下一个轮回,他们是根本无法在这世间茫茫人海中,找出它的下一任宿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