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所有人被吓得失声。
然而分明是临近死亡的前一秒,柳桑却怔怔地看着眼前人,久久无法回神。
不远处。
骏马上的谢臣伸手,用力接住那发带,眸光深深地看向那道高挑身影。
幽幽的发香顺着风吹至鼻尖。
他清楚地听见了心中花开的声音。
竹林旁,桃星流以竹为剑,抵在柳桑脆弱的喉咙处。那双潋滟的、上翘的桃花眼里,只有一丝食草动物般的悠然。
就好像......他真的敢杀了他一样。
柳桑被这念头吓了一跳,随即立刻否认——他是皇子,在这尊卑分明的世上,除了权势比他高之人,没有谁敢对他动手!
可隐约的,身为皇子的长久直觉令他异常不安。余光里,一道熟悉的身影忽然朝他们走来。
是谢臣。
柳桑似乎找到主心骨,顾不得谢臣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顾不得谢臣为何盯着桃星流看。以往厌恶的对象此刻反倒成了救命稻草,他有些慌乱地朝谢臣求救。
“快来救我!谢臣!”
他与这位心狠手辣的督公暗中合作四年,尽管都厌恶对方,却不会在大事上冒险。这些年来,皇帝吃的丹丸皆经由东厂检查,若丹丸有毒之事败露,谢臣再怎么权倾朝野,那也是板上钉钉的弑君。
到时候,庆朝的任何一个百姓都有资格清君侧。
柳桑反之亦然。
他们互有对方要命的把柄,所以才能相安无事整整四年。
所以柳桑此刻笃定,谢臣不敢让自己就这样出事,他府上心腹还在,若是得知谢臣见死不救,定会将他谋害皇帝之事捅出。
谁知下一秒。
谢臣毫不理会他的嚎叫,只定定地看着桃星流背影。那双狭长的眼中昏暗不明,似有无数情绪在变幻。
倒是桃星流,听见谢臣的名字后莫名一顿。
他今日依旧穿着银红色曳撒,柔软布料勾勒出清瘦高挑的身形。一头如墨青丝披散着,长发堪堪到了腰部。白玉般的耳朵冒出来,从背影看去,仿佛一只山间精怪。
只是看着看着,那耳尖似乎冒出点莫名的绯红。
并不明显,可在有心人的眼中,却如夜间烟火,显眼异常。
谢臣的心忽然轻盈一跳。
随后,有侍卫和太监跪下不停求饶。
“督公,求您救救殿下吧!”
“这位小兄弟,你千万别冲动......”
“三皇子莫怕,我等不会让您出事的!”
桃星流的动作又是一顿。
周围人哗啦啦跪了满地,他仔细去看他们的神情,却发现那些脸上的恐惧和害怕并非作假,深重且悲切。
分明方才柳桑对他们如此颐指气使,如此不拿他们的命当命。
桃星流黑润的眸中头一次闪过不解。
......是他做错了吗?
冰凉如蛇的触感忽然爬上手背。
有人握住他拿着竹子的手,指尖钻进他掌心,整个儿将他细密地包裹住。
脑海中的疑问霎时如潮水般褪去。
桃星流侧头,耳尖更红,一双黑润的桃花眼倏地看向谢臣:“你干什么?”
谢臣见他脸上的迷茫消失,这才缓缓摇头。
他晃了晃桃星流如玉的指尖,喑哑道:“松手吧。”
——他竟真的想救柳桑。
桃星流一愣,似乎没想到谢臣会对他说这个,一双潋滟的眸猛地瞪过来。
那目光,就像一只被信任之人背叛的小动物,正不可置信地谴责他。
对面的柳桑也一愣,对谢臣的话也有些意外。
肩膀却已下意识松懈,他的脸上重新浮现出皇子的颐指气使。
“听见没?桃星流,你还不快给我移开这破棍子——啊!”
啪的一下。
桃星流反手就是一抽,猛地几下将柳桑抽得惨叫连连、鼻青脸肿。
而后转身,一把将竹枝狠狠丢在谢臣身上,声音冷淡:“拿去。”
说罢,他不再看谢臣一眼,也不理任何人,自顾自走到鸵鸟面前,脚尖一点,稳稳坐了上去。
“走。”
周围众人哪里拦得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柳桑捧着一张像猪头的脸,尖叫道:“等我回宫,我要让父皇弄死这个不分尊卑的......”
“殿下。”
太监阴冷的声音响起,倏然打断他的怒火。
谢臣深深地看了柳桑一眼,忽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嘶哑道:“殿下,回去吧。”
“陛下会担心的。”
他的双眸狭长,在日光下也只显漆黑,宛如两只空洞冰冷的骷髅,下一秒就要将人吞噬。
柳桑一怔,眼睁睁地看着谢臣也风一般地骑上骏马。
而后追着桃星流骑着鸵鸟的滑稽背影,迅速离开。
......不是。
这些人都疯了吧?!
......
山间的风清润微潮。
鸵鸟全速跑起来特别快,也特别晃。
但桃星流没有让它停下。
他罕见地有些生气,凭借着轻功稳稳坐在鸵鸟身上,却仍有些左摇右晃。如瀑的长发没有扎起来,被风吹得不停翻飞。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终于,那人赶到了他的身侧,一双眼睛看过来,声音嘶哑。
“等等。”
桃星流不理他,他就换个称呼叫。
“桃千户。”
“桃少侠。”
“......桃桃大侠?”
“嘎!”
鸵鸟感知到桃星流的情绪,倏然停下。谢臣立刻勒紧缰绳,骏马嘶鸣一声,霎时停驻。
他刚下马,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兜头扔了一脸青草。
谢臣:“......”
桃星流拿着那个巨大的布袋,正面无表情地从里面掏出自己辛辛苦苦打来的青草和野菜,狠狠朝他身上扔去。
一边扔,一边瞪他。
谢臣只愣了一秒,随即立刻不顾满身的草屑,一把握住他有些冰凉的手。而后得寸进尺,揽住他锋利清瘦的肩膀。
桃星流的动作终于停下。
他几乎被困在他怀中,黑色长发因为被风吹过而显得有些凌乱,柔软地披散开来,露出下巴尖尖的瓷白脸,像是一朵开得正盛的木槿花。
木槿花刚要说话。
谢臣立马开口:“我已经让人去安排,最晚一个月,最快五日,柳桑非死即残。”
桃星流:“......”
这一次,轮到他无言。
而后,那双潋滟黑润的桃花眼抬起,直直看向谢臣,声音依旧淡淡:“真的?”
“真的。”
谢臣立刻点头,看着怀中人懵懂的双眼,半晌,几乎是叹息着笑了下。
他从未这样笑过,也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和口吻。
可面对桃星流的双眼时,他本能地将自己温和下来。
“刚刚很抱歉,但你想一想,如果你刚刚真的杀了柳桑,就算你再厉害,也能躲过皇帝军队的追杀吗?”
桃星流一愣,想起那群成群结队的偷猎者。
耳边传来谢臣的声音:“你光明磊落,但世间不一定就光明磊落,柳桑是皇子,如果他被人杀了,凶手还找不到,那以后谁还把皇帝当一回事?你不死,皇帝此生也难安。”
桃星流又是一顿,疑惑地问:“我为什么要把皇帝当一回事?”
霎时间,谢臣的声音骤然停止。
山林寂静,这句话却恍若惊雷,猛地劈开一切迷雾,劈开所有不对劲的地方,谢臣终于明白桃星流的懵懂与迷茫从何而来——他的心中根本没有阶级与皇权的概念。
......他不是那些人嘴里的桃大侠。
谢臣很轻地吐出口气。
随后,他立刻与桃星流四目相对,难得严肃地说:“以后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说这句话,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