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上,大姐还问起了赵小小的成绩,一听赵小小低着头说考了班上倒数第十时,大姐笑开了:“哎哟,你咋的和麻娃儿一样咯,这书啊不读算了,还不如早点回家帮你妈干活。”
麻娃儿指的是二姐的儿子,脸上带点雀斑,大家叫他麻娃儿。
被人这么说自己的儿子,二姐有些不乐意:“这话可不对,我家麻娃儿好歹在她们班上排倒数第十一,比小小好多了哈。”
事实上,茶水镇初中的初二班也只有一个,但却有六十人,比小学的三十人多一半,三十人里排倒数第十和六十人里排倒数第十一,那概念还是不一样的,麻娃儿不见得比赵小小成绩好。
赵小小越听越抬不起头,坐在凌一的腿上,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凌一低头看她一眼,声音平静,听不出她生没生气:“家里没有活需要小小干,她是个孩子,她只需要读书。这个家是我的家,养家是我的责任,家里的所有一切都是我的资产,也是我的责任。抚养孩子,让我的孩子接受教育,是义务也是权利。”
“九年的义务教育,得让她读完了,她才知道她适合哪条路。”
二姐啧啧几声,没说话,只听见大姐笑了:“哎呀四妹,你不懂,女娃越到了初高中,越读不过男娃,她现在读小学就这么吃力了,那到了初中还得了。你不知道,初中更费钱,学费是没涨多少,但是书本费、笔和作业本还有教辅材料,读不进还要补课,那都得花钱,四妹你要是没离婚还好说,你跟赵家伟离了,谁来出这个钱?”
凌一不以为意:“我自己挣,挣不到我就借,打欠条,算利息,以后挣到了再还。”
大姐二姐顿时不说话了,什么?借钱供女儿上学?她们四妹怕是疯了。
涉及到借钱这种敏感的话题,大姐二姐都不说话了,因为她们吃喝住还看婆家脸色呢,哪有钱借给凌一。
果然,提到借钱,大姐夫和二姐夫就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应激,大姐夫说话难听,忙不迭撇清关系:“哪有借钱供女儿上学的道理,我们家可没钱借,我家传军明年去县里学手艺还要钱咧。”
二姐夫尴尬地咳嗽两声,他爸妈就赶紧开口说:“哎哟,小姨子,我们家麻娃儿读书也要钱,还要补课咧,你要不问问亲家公亲家母?”
一聊到钱,两边人都开始推辞了。大姐二姐夹在中间有些尴尬,二姐更是朝凌一不好意思地摇头。别看她们在婆家好像打理一切,家里家务归她们管,孩子教育吃喝拉撒归她们管,老公吃喝拉撒也归她们管,唯独大事和涉及钱的事,她们做不了主。说白了,只干活不得益。
凌一明了,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能从大姐二姐那儿借到钱,这俩人自己在各自的家庭都是老黄牛一样的角色,哪有钱借给她。
不过老黄牛也有尥蹶子不干的一天,两位姐姐当初为了给六弟凑结婚盖房子的钱,和婆家闹了好久,最后婆家才借了点钱给凌家六弟盖房子娶媳妇。
凌一并非想真的从她们这儿借到钱,她只是借“钱”这个东西,堵住对方打压赵小小自信的嘴。
果然,两家开始转移话题,聊到了今年过年在凌家过的事。
大姐二姐也有很多年没有回家过年,最多就是等过完年初几的时候带点礼回家。今年两人是商量过和自己婆家争取回家过年,大姐那边是同意了,因为大姐夫不是独生子,还有兄弟姐妹,公婆被接去别的子女那儿过年了。
二姐这边则是选择了把公婆和小姑子一起接上,带回凌家过个大团圆的年。
两位姐姐拖家带口,只有大姐多出了五块钱,凌一总共就两个人,还有个赵小小坐腿上,却出了将近三分之一的钱,怎么看怎么不划算。
凌一心里清楚,她一笔一笔都记着呢,这次回凌家,如果在凌家老两口那儿也借不到钱,所有凌家人就可以全断了,一次断干净,也避免了日后纠缠。
之所以要包车,是因为七里屯比大山村还要闭塞,路更难走。大山村好歹还有一户人家有三轮车载人,每天拉人进出大山村,而七里屯连三轮车都不爱进,所以得自己花钱包车进去。
七里屯以前大家都穷,但近几年凌家人的日子好过了些,因为她们家五个女儿,大女儿和二女儿以及四女儿也就是凌一原身,都对弟弟和娘家人很好,逢年过节送礼送钱,弟弟盖房娶媳妇都出了钱,这让七里屯兴起了一阵扭曲的“重女轻男”思想,觉得生女儿好吸血,都羡慕凌家女儿生得多享福。
事实上,也不是凌家人有“先见之明”,而是她们碰巧前几胎都是女儿,为了生儿子才一直生,又和屯里那些溺死、掐死女婴的人家稍有些不同,把女儿们都养大了。
大姐二姐从小就知道屯里有人家会把生下来的女儿都给想办法弄死,所以她们觉得自家爹妈把她们养大,简直就是天大的恩赐。
三轮车把凌一等人送到凌家门外的马路,凌家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五妹出去打工几年,挣了钱又回来给家里添置了不少家具,房间多,大家挤一挤就能睡,她今年相亲还带了男朋友回来见家长,凌家除了儿子结婚那年,已经很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了。
不过,凌家二老看见大姐二姐一家开心得很,脸上的老皮笑得直哆嗦,看见凌一却不那么开心。
原因也很简单,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离婚就等于外面的“脏水”又流回家里了,她们怎么高兴得起来。不管是在七里屯还是在大山村,离婚的女人都会被骂丢人,被说是弃妇,说是二手货。
更别说,凌一还牵着赵小小。不仅离婚了,还带着拖油瓶女儿。稍微令人觉得好受一点的是,幸好带的是女儿,不然二嫁不好找男人。男人爱儿子,但只爱自己的儿子,你和前夫生的儿子,男人可不待见。
但是大过年的,不高兴也不好在外面直接说出来,凌家二老和老大老二一家寒暄完,还是招呼着凌一母女回家坐。
可就在这时,屯子下坡的马路上,传来汽车引擎和喇叭声。
一辆白色的小轿车从屯口一路往里开,都在凌家人以为是屯里谁家发达了开上小轿车的时候,这辆小轿车停在了凌家大门口。
第17章 叙旧
副驾驶坐着一个大肚子的女人,年纪和凌一差不多,肚子约莫有五六个月大,穿着宽松的棉衣,手搭在男人手臂上,被男人搀扶着从车上下来。
凌一牵着赵小小没反应,其他人反应大着呢。
大姐二姐瞪大眼,大姐声音大得附近几户人家都能听见:“三妹?”
“天哪,三妹你回来过年啦,怎么都不跟我们几个说呀,你说了我们就接你去了。”
原来这就是凌家的三姐,只比凌一大两岁,是家里唯一一个远嫁他省的人,听说是嫁给了一个G省男人,挺有钱的,但是自打嫁出去后,就没怎么回过家,家里人没少背着她骂白眼狼。
三姐表情不屑中透露出一丝嘲讽,半点不给大姐面子:“接我?咱俩谁接谁呢,我这小车可坐不下你们一家六口。”
说完,三姐看向凌家二老,不冷不热地喊了声:“爸,妈,我好多年没回来了,今年回来看看你俩。”
嫁出去的女儿不回家过年也不算什么大事,至少对凌家人来说不算,但除夕不在家过,跟婆家过很正常,你初几都不和家里走动,那就有些冷漠了。
而且老三是几个嫁出去的女儿里唯一一个没有拿钱给老六娶媳妇盖房的一个,让老两口好生不满。
然而,现在看到老三两口子开着这么漂亮的小轿车回来,老两口那点不满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人都是势利的,父母也是人,自然不例外。尤其是家里子女多的人家,就算全是儿子,也会有所偏爱,通常是最有出息的儿子最讨喜。而女儿多的家庭,自然是嫁得好的女儿最讨喜。
这三女婿一看就有钱,凌家二老第一次见就看他跟看亲儿子似的。都说女婿如半子,这有钱的三女婿可就是全子了。
虽然三姐表情倨傲,看人眼神带着嫌弃和不屑,但她老公还算客气,先把媳妇送到凌家人面前,再自己折返到车上拿出买好的礼物,大包小包,各种茶叶酒水提过来,笑嘻嘻地跟老丈人说好听的话。
有了三姐两口吸引注意,离婚回来的凌一显然就没那么吸引家里人注意,一家人在外面吹冷风不好说话,尤其是三姐还怀着孩子,所以很快大家就往堂屋去。
过年的老几样零食,花生瓜子糖,堂屋人多,摆了两张桌子,八张椅子,凌一就不去凑主桌的热闹了,牵着赵小小抓了一把零食两人就坐旁边嗑瓜子去了。
在凌家,都是小孩跟小孩玩,大人和大人聊,凌一作为两个孩子的妈,竟然和女儿坐一起嗑瓜子。
她不仅和赵小小坐一块儿嗑瓜子,还把手里抓来的两颗糖,只分了一颗给赵小小,还有一颗她自己抛嘴里吃了。
赵小小看着妈妈精准地把糖高高抛起,准确落入嘴里,也有样学样抛起来扔嘴里。
糖是凌家人在镇上买的廉价糖,几块钱一大口袋,劣质的*糖精味,却让赵小小高兴得眯起眼。
凌一的嘴也不挑,甜甜的食物她很喜欢,能补充人体所需的能量。高甜高热量的食物她都喜欢,这是来自人本能对食物的渴望。
虽然凌一看似在和女儿一起嗑瓜子吃糖,好似没有关注另一桌的大人们在说什么,实则那些人说的话连同她们的声音都分好类记录在凌一的脑子里。
或许是眼馋三姐夫的小轿车,一家人都围绕着三姐一家在聊天。
三姐离家有十几年了,她最早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出去打工了。最早三姐是去了G省打工,G省是打工者的天堂,在这几年无数的年轻人都往G省涌去。
三姐就是在打工的时候认识的三姐夫,三姐夫是她打工那家工厂的老板,两人认识后没多久就结婚了。只是结婚的时候,只在三姐夫那边办了席,给家里寄了封信回来,给凌家二老买了火车票,请她们过去吃席。然后就几年都不回家,也不写信,电话更是没有。
凌家人骂了三姐几年,现在见三姐两口子一道回来,那还不是脸都笑烂了。三姐夫是生意人,赚的钱多,凌家人都快把他给捧上天了。
不知怎的,本来好好地聊着三姐夫,大姐哪壶不开提哪壶,提到了四妹夫,也就是凌一的前夫赵家伟。说他当年给六弟借钱盖房子的时候,抠得要死,幸好现在凌一看开了跟他离了,还能趁着年纪不到三十,赶紧找下一个。
三姐愣了一下,说:“四妹跟赵家伟离了?为啥?”
她是看向凌一问的,目标指向明确。凌家二老尴尬一笑,心里骂凌一不省心,但她们也好奇,怎么好端端的就离了呢?
凌一被提到,淡淡地说:“不为啥,过不下去了。他家人对我女儿不好,对我也不好,赵家伟又常年不着家,过得没意思。”
凌家二老给气得,苍老的手指颤巍巍指着凌一骂:“你个癫婆娘,这算什么理由,他就是打你骂你,那也是你老公,亲家公亲家母打你,那也是应该的,你嫁过去,他爸妈就是你爸妈,父母打孩子那都天经地义。”
这话听得三姐有些不乐意,打小她就是家里最常挨打挨骂的那一个。因为当年生她的时候,凌家二老抱有最大希望,还请了人专门看看这一胎是男是女,要不是没钱,凌家人真想塞点钱给县里的医院看看男女。最后只能找屯里的接生婆看看男女,人说肚子尖是男孩,圆是女孩,凌大娘怀三姐那会儿肚子可尖了。
结果可想而知,生下来一个不带把的,凌家人别提有多失望了。不仅没怎么管过三姐,还因为自己对三姐投入了太大期望收获太多的失望,反而对三姐格外苛刻,动辄打骂。
可能是在生三姐的时候失望多了,所以剩下老四的时候,反而习以为常了,所以凌一原身小时候倒没挨什么骂,后面的老五出生也和凌一差不多待遇,而且那时候老大老二都长大了,照顾起后面的姊妹就有心也有力,直到老六出生。
可以说,三姐这么多年不回家,就是恨家里人以前对她不好。
可她既然都决定不回家了,为什么现在又回家了?
凌一不擅长分析人类的感情,也不懂为什么凌家二老对她离婚这件事这么生气,好像她离了婚就跟杀了人一样会让她们在乡下抬不起头。
三姐打断了二老说话:“父母打子女怎么就天经地义了,我以后有了孩子,我才不会打她!”
二老一对视,笑着说:“哎哟,老三啊,你还记仇呢,你看看你,从小就娇气,额头窄的人小气,这点小事记到现在。父母打你,那是为了你好,教育你。你小时候可不听话了,你自己肯定不觉得。”
说着,话题又开始往叙旧上面绕,三姐却不依不饶,问凌一:“那是小小?都长这么大了,你跟家伟离了,没带耀儿?”
三姐虽然比凌一大,也更早出去打工,但结婚比凌一完,凌一十六岁嫁给赵家伟,生了小小后,三姐每年春节回来过年还能听见家里人埋怨凌一第一胎不争气生的是个女儿。
离都离了,凌一也不怕赵家人怎么想,遂说:“嗯,女儿跟妈妈亲,我当然带她。”
凌一妈妈赶紧接话说:“对对对,女儿天生和妈妈亲,老三你小时候可爱黏着我睡觉了,你还记得吗?”
三姐撇嘴,再黏有什么用,还不是会被赶下床。
面对有钱的三姐一家,凌妈妈笑脸相对,面对凌一,她又有些气急咬牙:“小小跟你亲,再亲能有耀儿亲,你去年带耀儿回来的时候,那孩子可机灵了,你怎么不带他回来?你不知道你妈我有多喜欢耀儿吗?你真是想气死我,这么急匆匆离婚就算了,还把耀儿一个人扔在赵家,看不到耀儿,你让我这个当外婆的怎么办咯。”
凌一淡淡地说:“没有耀儿,你也是小小的外婆,有小小孝顺你不好吗?”
凌妈妈无语,头往左边一瞥,嘴一瘪,说话小声了许多:“再孝顺能有外孙亲?”
凌一疑惑道:“都有个‘外’子,再亲能有多亲,我让小小改姓凌,就亲了。”
凌家人大惊,凌家老头一挥手:“好了好了,大过年的聊这些作甚,老三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说这些干嘛。”
随后,她们就再也不想搭理凌一。
凌一也乐得自在,跟赵小小嗑瓜子听八卦。
赵小小用手把瓜子壳扒开,再把瓜子仁留下,然后手心攒了一把瓜子仁,伸到凌一面前:“妈妈看,我给你剥的瓜子!”
凌一一愣,小孩手心容易出汗,瓜子仁都黏在手心上,她实在是下不了口:“我不吃,你自己吃。”
赵小小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凌一:“妈妈不喜欢吃吗?”
凌一摇头:“我吃我自己剥壳,你吃你自己剥壳,而且,你的手心有汗,我不喜欢吃沾上汗的。”
赵小小窘迫得脸都红了,低下头不说话。
二姐靠这边近,听见两母女的对话,笑嘻嘻道:“哎哟,小小这么懂事,四妹你还嫌弃,麻娃儿要是有小小一半懂事就好了。”
说完又对赵小小说:“你妈不吃你给二姨吃,小小这么懂事,剥的瓜子也好吃。”
赵小小抬头,眼睛里已经包不住泪水了。
凌一不理解地说:“我没有嫌弃,我是大人,我喜欢吃什么,我会自己动手,她是孩子,顾好自己就行,为什么非得要一个小孩有超出她自己本身的懂事呢?要她一个小孩来照顾我照顾她弟弟,凭什么呢?”
二姐一愣,四妹这是怎么了,多长时间不见,歪理一套一套的。大家都是小学文化水平,怎么四妹说话怎么就越来越是那么个理儿了?
赵小小本来将要落下的眼泪,突然又憋回去了,她看着自己的妈妈,好像第一次认识妈妈一样。
隔得远的三姐则一直偷偷在看这边,听到二姐和四妹的对话,目光有些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