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啪地一下打开墙壁的开关,瞬时,房间里的所有,一览无余。
原来这间房,才是主卧。
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顶到天花板,下到地板,占据了四面墙的每一丝缝隙,全是一格格全透明的玻璃展柜,非常震撼。
陈聿恍然间只觉得好像来到了小时候去过的那种冰屋游乐园,因为哪怕专门的珠宝展,也不会用全玻璃展柜,而且,这玻璃用料还非常好,一点都不发灰发绿,就像透明水晶一样。
玻璃还极容易脏,一丁点灰掉上去都明显得不得了,他靠近一看,只有零星几点灰尘,看着像是这几天在A城落下的。
也就是说,汪绝几乎每一天,日复一日,重复不变地擦着。
陈聿环绕了一圈,擦完一整个房间,需要多久呢,两个小时都算少了吧。
大概三分之一的格子里放了东西,陈聿随便往一格看去——
一个橘子味汽水的空瓶。
等等,这个包装,有点熟悉。
他想起来了,这是小时候他还挺喜欢喝的波子汽水,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产了,再也没看到了。
什么意思,这汽水瓶放在这是干什么。
陈聿没懂,直到他看到一张贴在底下的纸,像是从报纸上撕下来的,上面写了字,很丑,歪七扭八的,明显小孩子写的———
今天,陈聿带我去买吃给我的那jiadian,他买了一wan车面和九鱼dan,倒了很多fanfanjiang,还有一个气水,我很开心。
——2008.1.21.
拼音也写得很丑,陈聿花了挺长一段时间才破解出来,他重新读了一遍,再花了一分钟的时间,理解了这句话。
然后,他久久地怔住了。
久远的记忆直击面门,他好像被掉落的巨石砸中大脑,好像被高高扬起的海浪拍进水里,好像跳楼撞击地面的那一瞬。
这是……7岁的番薯干写的。
陈聿心神剧震。
他足足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十几分钟,才回神,猛地扭头,去看隔壁的。
一包没有开封过的番茄酱。
今天,陈聿dai回来一个又鸟tun,说是tong学生日qin大jia吃的,要pei这个fanfanjiang,妈妈从来没给我吃过又鸟tui,很好吃,dan陈聿为什么有qi他人?我不开心。
——2008.1.22.
一团皱巴巴的纸巾。
今天,陈聿wan上和我一起看dianyin,不知daodianyin是什么,有一只狗在pao,有一只mao在pao,陈聿看diao眼泪了。我不开心。
——2008.1.23.
陈聿意识到了什么,一个可怕的念头升起,他不可置信地抿紧了唇,动作带着急切,快步走到对面,去看另一面墙。
塞满了整个格子的试卷和漫画书。
纸条不再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而是一张完整的白纸,字也不再那么丑,变得工整起来。
今天,我看到陈家的保姆扔出来一箱东西,等她走了,我去翻,发现都是陈聿的。
——2011.4.9
陈聿算了下时间,那时候他在读高二,汪绝说高中就搬出来自己住了,他又何尝不是。
然后,时间一下子跳到了2016,他大四的时候。
一片干枯到成了褐色的树叶,脆到看起来一碰就会碎。
今天,我初中毕业了,我来到陈家的外墙,看二楼陈聿的房间,忽然一片叶子掉到我头上,这是五年来第一次。
——2016.6.15
一个空的格子。
今天,我高中毕业了,我来到陈家的外墙,看二楼陈聿的房间,站了四个小时五十二分钟,没有树叶掉下来。
——2019.6.21.
还是一个空的格子。
今天,出录取结果了,中央大学,我来到陈家的外墙,看二楼陈聿的房间,站了七个小时十一分钟,终于一阵风吹了过来。
——2019.7.13
当看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陈聿的眼前忽然模糊一片,怎么回事,他下意识伸手揉了揉。
好了,现在又能看清了。
他又看了起码十个格子,花了半个小时,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睛非常不舒服。
最终,陈聿站起来,再一次地扫视整个房间,沉寂的气息裹挟着他。
沉默。
他看到了那棵他拔起来送给番薯干那棵干枯到皱巴巴细细一条的熊童子枝干,看到了他送给汪绝那被补好了的儿童节礼物,看到了那天他在河边给汪绝的风衣。
怪不得,怪不得……
汪绝记得那么多他们之间的事,因为汪绝每时每刻都在书写这本立体的日记,从七岁到二十三岁,坚持了十六年。
汪绝没有跟着进来,陈聿出去的时候看到汪绝就站在对面,靠着墙,颓废地垂着头,头发遮住了整张脸。
陈聿没说话,汪绝也没说话。
一阵结束的安静弥漫在两人之间。
汪绝忽然开口,喊他的名字:“陈聿。”
陈聿看过去。
汪绝喉咙里像灌了十斤的风沙,“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你有过某一瞬这样的想法吗?”
陈聿说:“什么。”
汪绝说:“如果当初你没去那个小阳台,没发现我就好了。”
一两秒后,后颈蓦地一痛,汪绝佝偻的身型被一股巨力扯着领子站直,视线快速移动,一片残影,惊慌崩溃的情绪还未来得及笼罩,陈聿的目光也未来得及捕捉———
唇上一重。
汪绝浅色的瞳孔肉眼可见地快速收缩。
陈聿什么都没做,只是单纯地唇贴着唇,半分钟后,他离开。
“没有。”陈聿说。
第64章 来爱我吧
汪绝傻了。
别人是王子一吻就会醒过来,陈聿的吻则反过来,有美杜莎奇效,让他彻底石化了,只愣愣地摸着自己的嘴唇,一动不动,一副被非礼了的模样。
按照陈聿的为人,汪绝猜到会是“没有”这个答案,可他极度没有安全感,想迫切地确认,想听陈聿自己说。
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会得到一个吻。
陈聿离开了,但只是唇离开了,他额头依旧抵着汪绝的,低声说:“我没生气。”
汪绝还是没反应过来,那一下太轻,陈聿的反应太坦荡,久而久之,他开始怀疑,这是不是又是幻觉了,或者只是亲了下他的脸。
但是,陈聿为什么离他那么近,为什么要亲他,他搞不懂。
他想问,但最终还是没有问,他不敢,他不想再问任何会得到确切拒绝的问题。
陈聿问他:“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生气?”
汪绝勉强让脑子动起来,小声答道:“怕你觉得我视奸你、意淫你,怕你觉得我恶心、变态。”
陈聿想了下,“如果是陌生人或者普通关系的人对我这么做,我不仅会生气,我还会把那个人往死里整,把这个地方烧了,但——”
他话音一顿,悠悠道:“你不是。”
汪绝再次愣住了,他又弄不懂了,虽然他依旧不会问。
等第二次回过神来,陈聿已经重新进到了那间房里。
汪绝追上去,他看到陈聿站在最左边,看样子竟是打算一格格看过去,看完整间房的内容,他问:“你真的不生气吗?”
陈聿“嗯”了一声,他怎么可能生气,他快……
心疼死了。
自从知道这间房里放了什么东西之后,他只要一踏入,每一张字条犹如默念与尖叫,四面八方地朝他涌过来,多声道地诉说着,嘈杂、混乱、头痛欲裂。
每当他看一个字,就仿佛一个个黑白颜色、不同时期的汪绝死死地扒着他的衣角,面无表情地注视,没有感情地质问,直到他被几百个“汪绝”淹没。
这满屋的思念将他裹得密不透风,让他如鲠在喉,喘不过气,让他鼻腔酸涩,眼眶模糊。
汪绝用着最常见的铅笔和签字笔,用着最普通不过的用词造句,用着平常的语气地叙述着一件事,可是每当陈聿看到“我不开心”这么简单的四个字,心脏还是会猛地往下坠一下,痛得浑身的血管都在抽。
十六年的思念就这么被压缩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汪绝是很擅长等待的,他本就是一个很安静、不爱说话的人,他在漫无休止、天长日久中无望地等着,等到愤恨,等到绝望,等到不想等、决定放弃的时候,发现第二天醒来,他又在默默地等。
每次他以为自己不行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忍耐度还能更低。
他就这么等,等……一直等下去。
两个人安静下来,陈聿看,汪绝看他,互不打扰。
汪绝后知后觉地将整件事串通了起来,陈聿同意他将所有行李搬过去,陈聿看见了这些东西不生气还亲了他,陈聿说他和他之间不是普通关系。
陈聿粗略地数了下,大概有三百多个格子放了东西,正当他看完了三行,大概五分之一都不到的时候,汪绝从背后抱住了他,手臂绕过他的腰,在他的小腹前交握扣紧。
陈聿没甩开,任他抱,“我很好奇,这么久的东西,你怎么保存的?”
汪绝把下巴搁在陈聿的肩窝里,“你去上学的时候,我就从窗户爬出去,把它们偷偷藏起来。”
这是陈聿属实没想到的,他就说番薯干不会乖乖在家里等他回来!“……藏在哪?”
汪绝:“我在后山的一棵树下挖了个坑,藏在你吃完饼干的铁盒子里。”
陈聿:“……”
陈聿:“然后你每天都要把那个坑挖出来,再填回去。”像只土拨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