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站位上来看,秦铎也分析文晴鹤应该是个五品或者六品的官职。
一踏进殿门,秦铎也就明显感觉到文晴鹤双腿抖得更厉害了。
他不解,上个朝而已,用得着这么害怕?
还是刚刚那个人说的任务的原因?
秦铎也索性不去细想了,只等着旁观这个回忆片段的前因后果。
今日大朝会似乎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事情,只是按部就班处理了几个下面郡县呈上来的汇报,又安排了几个监察御史下派巡视。
可越到后面,文晴鹤明显越紧张,甚至颤抖得像个筛子,呼吸急促还带点微不可察的哽咽。
秦铎也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终于,在太监宣布无事退朝的时候,他身边一人重重地、充满暗示意味地咳了一声。
文晴鹤身体一哆嗦,猛地迈步子,出了列队,站在大殿空旷的正中央,凉飕飕的风从殿外卷进来,顺着袖子钻进去,冰冰冷冷。
秦铎也见文晴鹤死死垂着头,举起手中的笏板,听见他说:“启、禀陛下......国礼有、有言......”
说话磕磕绊绊、嘴唇哆哆嗦嗦,差点没咬到舌头。
“国礼有言,天子登基后要、要立即册封皇后。陛下登基时恰逢先帝驾崩,理应守孝三年,如今已四年有余,陛下的后宫仍无一人照料,子嗣一事于江山社稷相当重要,还望陛下可以将册封提上议程。”
秦铎也感觉文晴鹤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将这话说出,然后竹制笏板高高举过头顶,深深弯下腰,不敢抬头哪怕是看一眼皇帝的位置,自始至终眼睛一直盯着鞋尖。
群臣安静一瞬,然后队伍中开始响起了叽叽喳喳的讨论。
偶尔有一两句比较大声的赞同之声滑进耳中,接着好像是几个候选女子的名字。
但没有朝臣敢站出来做这个附议的人。
皇帝还没有发话,他们精得很,只等着看皇帝对文晴鹤的态度。
“哦?”无极殿上,秦玄枵坐在龙椅上,饶有兴致地问,“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微臣,谏院司谏,文晴鹤。”
秦玄枵忽然冷笑:“众卿,一年前朕记得也有谁提出来封后一事了吧,当时朕是怎么回复的来着?”
队伍中的讨论声一霎时安静下来。
文晴鹤膝盖一软,险些跪下。
“没人记得吗?”秦玄枵声音又降了一度,“文家的话,文相,你来回答。”
由于文晴鹤一直低着头,秦铎也看不到朝臣队伍中的形式,只听到几声脚步后,一个颇为苍老的声音回答:“陛下,老臣年岁已高,记忆大不如从前,一年以前,实在是记不清了。”
秦铎也心里面笑,这个文家和文相的祖辈不知道是不是他上辈子的户部尚书,装傻充楞的样子跟那个老狐狸一模一样。
“脑子不行就早点乞骸骨回老家,你不记得朕倒是记得,”但秦玄枵似乎没给文相面子,声音里带着些薄怒,“朕当时说,哪个不长眼的再提,朕送他归西。”
秦铎也:“......”
小孩子好残暴。
忽然视线一花,秦铎也看着文晴鹤咣当瘫倒在地上,笏板摔成两半,“陛下......饶命......”
秦铎也叹了口气,明显,文晴鹤被当枪使了。
估计早在这次朝会之前,就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让这个看起来软了吧唧的五品谏院司谏去做第一个开口的人。
这事办好了没功,办不好,就是大过。
不过看现在这个形式,秦铎也怎么也想不明白,文晴鹤怎么被抓去做男宠了呢?
都说隔辈亲,秦铎也看自家不知道隔了多少代小辈,各种溺爱。
意识到秦玄枵是自家后辈的时候秦铎也还很开心,觉得这个小皇帝看起来还不赖,一看就武德充沛没有那种酒池肉林的皇帝的那种鬼样子。
哎呀就是男宠这个....哎呀私生活啊哎呀哎呀,算了纵容吧,孩子嘛,总会有点小癖好,无伤大雅就行。
秦铎也之前还以为这个小皇帝是个私生活随便的,没想到后宫竟然一个人都没有,那是为什么要把文晴鹤......难不成是纯、纯粹的断袖?!
老天——那个慎刑司范钧的口头禅真的好用。
“陛下啊,息怒,息怒,”一个笑呵呵的声音说,“陛下这个年龄,总也得需要贴心人的照顾不是?就算不立后,选个妃子也是可以的。”
然后是几秒的沉默,接着,秦玄枵的声音听起来缓和了很多:“周太傅说得有道理。”
似乎是感觉事情有兜转的余地,朝臣之间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秦铎也也感觉文晴鹤的身体一软,好像是松了口气又不敢表现出来。
文晴鹤抬了头,秦铎也也因此看见了无极殿内的情形。
朝臣在两侧分别直立,中间铺在厚重的地毯,从大门一直延伸到无极殿中心,前面,两个老臣站在正中央,一个有些佝偻,一个头发花白的脊背笔直。
再向上看,是一层一层镶金的台阶,最高处立着一张龙书案。皇帝坐在龙椅上,身姿舒展惬意,一手支着扶手轻抵在耳后。
看不见秦玄枵的神态和面貌——因为文晴鹤不敢再向上直视圣颜。
有朝臣站出来,给了几个京城中适龄的闺中女子,又有人附议或是也提出些别的女子。
被点到的家族,有的惊喜有的退却,朝堂如棋,势力瓜分,好像这一次的封妃又是一次筹谋许久的大洗牌。
阳光照不到的大殿里,一时间各种人的想法悄然滋长。
吵闹之间,只有秦铎也皱了眉,他有些不满。
这些站出来提议的官员,每一个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私心和算计,但好像根本没人在意皇帝的心情,他们只觉得哪个人进了后宫对他们有利,却不管皇帝的意愿。
秦铎也有点希望能看看秦玄枵的表情。
他家的孩子,怎么被朝臣欺负到这种程度!
小孩才多大,就要被安排着去相亲,不行不行,秦铎也第一个不同意。
“呵。”朝堂上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却在有些嘈杂的交谈声中尤为清晰。
“你们替朕想得真周到......缺人照顾是吧,”秦玄枵声音淡极了,甚至尾音还有些忍俊不禁,但莫名就是令人寒颤,“这么操心朕的后宫,干脆众卿脱了官服,来朕后宫服侍怎么样?”
朝堂上下瞬间鸦雀无声。
秦铎也忽然从一片死寂中,嗅出了一丝非同寻常的味道。
“既然众卿不说话,那想必就是赞成了。”
秦铎也觉得这个走向不太对,他好像隐隐约约知道文晴鹤怎么躺在秦玄枵的床上了。
“那第一个提出来的,叫什么,文......晴鹤?你肯定非常愿意吧。”
文晴鹤吓懵了:“不不不,陛下......”
秦玄枵声音忽然沉了下来,大声道:“来人!把文爱卿官服扒了,送去后宫!”
老天......秦铎也眼前一黑又一黑。
“等等!”朝堂上有人反应过来了,“陛下!万万不可啊,这......”
话还没说玩,秦玄枵忽然起身,拂袖而去,冷冷丢下两个字。
“退朝。”
第6章 纯臣吐血
滴答。
微凉的触感打在额头上,顺着脸颊一路蜿蜒向下。
秦铎也梦中看到的回忆终止于文晴鹤在无极殿里鬼哭狼嚎,然后被玄衣卫用刀柄一竿子敲晕。
秦铎也眼睫抖了抖,水珠从其上扑簌簌掉落。
他睁开眼睛。
一睁眼,视线还有点模糊,又眨了眨之后,秦铎也看见了深黑的衣袍,鞋尖向前一动,地上的积水也随之抖了抖。
秦铎也抬起头,看见了秦玄枵站在前面,范钧手里抱着一大桶冰水弯腰跟在后面。
“朕还以为你死了。”秦玄枵扫了一眼,淡淡道。
“多谢陛下的祝福,”秦铎也勾唇一笑,“很可惜微臣命还硬呢。”
他的双手依旧被高高吊起在两侧,额发湿漉漉贴在脸上,朝服全湿透了。
虽然被囚着,但就两句的交锋,秦铎也的气势却和当代天子旗鼓相当一般。
范钧看着觉得像是两条龙在厮杀,他忍不住插了句嘴:“陛下,那这桶冰水还需要吗?”
“瞎?”秦玄枵微微侧眸,“人都醒了。你要是想,朕可以倒你身上。”
“陛下您可折煞微臣了。”范钧讪讪地抹了把额上不存在的汗,趁机抱着桶退下了,牢内只剩下秦铎也和秦玄枵两人。
牢房内陷入了一片异样的寂静之中,二人皆静静注视着对方,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一时之间只剩下水滴落的声音。
秦铎也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秦玄枵狭长深幽的凤眸,突然开口说:“陛下,我可以帮你。”
秦玄枵听了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挑眉:“帮朕?文卿是指什么?”
“朝堂。”
秦铎也不理会年轻人的阴阳怪气,并给予长辈的宽容,“朝廷上的臣子,可能各有各的私心与谋划,或是为了争名逐利、或是为了名垂青史,但我不一样,我可以永远站在陛下这一边,绝无二心。”
“文晴鹤,你这话说的,”秦玄枵似乎有些不虞,声音也降了几度,“朝臣,哪个不对朕忠心耿耿?朕又要你有什么用呢?”
“忠心耿耿?”秦铎也笑出了声,眉毛一挑,张狂地看着秦玄枵,说:“忠心耿耿是一码事,有自己的想法是一码事,他们照旧可以忠心耿耿地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并且引经据典劝说你同意啊,这不耽搁。”
见秦玄枵倏地沉默下来,秦铎也声音轻轻的,却如跗骨之蛆:“不然......怎么会出现封妃立后的争吵呢?”
秦铎也做过皇帝,他完全能拿捏住皇帝的心理:“也许有人忠于大魏,也许有人忠于国,但陛下,我可以不同,我可以只忠于您。”
这会这个帝王还年轻,从记忆中来看,对朝堂的把控还是不足。
他知道秦玄枵最想要什么。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秦玄枵悠悠开口。
听到这话,秦铎也知道事情将要成了,于是弯着眼睛,看秦玄枵,声音带了一点蛊惑人心的暗示意味:“所以我的陛下,您需要一把完全握在您掌心的,指向朝廷的刃吗?”
我的陛下。
这四个字对秦玄枵的吸引力要远远大于手中多一柄指哪打哪的利刃。
“完、全、掌、握”也令秦玄枵狠狠意动,甚至连心脏都微微震颤,单是想想,就忍不住激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