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玄皱了皱眉,开口提醒:“范钧,陛下的原话是,’关押起来’,陛下会‘亲自审讯’,你不要做什么多余的事。”
范钧魔怔似的翻着另一本画着刑具的画册,头也不抬:“知道了知道了,我找找不动手也可以将人折磨疯狂的法子......”
青玄:“......”
青玄摇摇头,正准备离开,忽然视线扫过胸前别着的枫叶,脚步一顿。
想到含章殿内,秦铎也那副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胆子,和自家陛下难以想象的宽容,青玄忽然觉得还应该再提醒一句。
他又回了头,将范钧手中的画册抽走,严肃道:“陛下的态度还没定,你好好对待文先生,懂了吗?”
范钧“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他拎了钥匙,对秦铎也说:“走吧。”
秦铎也应了声,视线却看向站在门口仍有些担忧的青玄,于是安抚地笑笑:“回去复命吧,我没事。”
含章殿内。
秦玄枵独自一人坐在龙书案后,忽然觉得殿内有些太寂静了。
他摩挲着手上这支狼毫笔的笔杆,垂眸盯着殿前的地面,降真香的烟气从博山炉中袅袅升起,飘散在室内。
勾弘扬正麻利地把散落一地的红色轻纱和纯金的精致镣铐锁链收拾到一起,然后安静垂首立在一边,他家陛下已经放空一刻钟还多了,他在拿着烫手山芋一样的东西,也不敢上前。
他忍不住开口:“陛下......”
秦玄枵回神,瞥了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你自作主张搞得花样。”
勾弘扬咣叽一声跪在地上:“奴才知罪。”
“丢出去烧了,”秦玄枵收回目光,“下不为例。”
勾弘扬得令,立刻爬起来出殿。
秦玄枵看着从勾弘扬怀中掉出来的一截红纱,脑中忽然闪过那抹裹着轻纱和金链的身影。
雪白的肌肤隐匿其中,明明灭灭,再向上,是那双如点漆墨一般的眸子,像漩涡,轻而易举将人拉进去溺死其中。
想起这双格外难忘的双眼,有什么声音似乎穿过百年岁月在耳边敲响。
正是秦玄枵儿时无论努力去想象过几百遍,也模拟不出来的场景。
是《魏书·成烈圣皇帝传》中的,魏成烈帝秦铎也于万军之中一箭取北疆匈奴单于首级。
“自古乱世中,总是英雄惜英雄。不过向来前史中,总是英雄杀英雄。”[1]
“好死不送。”
这句话就这么莫名其妙,不合时宜地蹦了出来。
诱因竟然是一双深邃的眼睛。
“等等。”秦玄枵开口叫住勾弘扬。
“别烧了,给它收起来放着吧。”
怎么会这样呢?
秦玄枵罕见地犹豫了,他本应该今天用完文晴鹤之后,直接将人杀了了事。
不过现在他似乎有了点什么别的欲望。他有点想看这双眼睛哭。
“赤玄。”秦玄枵轻声。
一抹黑影唰地出现在龙书案前,跪在地上。
和青玄的黑色劲装相似,不过胸前那一抹绣着忍冬云纹的布料是暗红色的。
秦玄枵命令:“查文晴鹤,按最高级别来查,一天时间,朕要知道他最近频繁接触了哪些人,去了哪些地方,说了什么话......呵,竟敢算计到朕头上来了。”
“遵命。”
赤玄出去了,过了一会,青玄回来复命,将路上的对话一字不落地汇报给秦玄枵。
“他真这么说的?”秦玄枵挑眉。
“是。”
“哈哈哈......”秦玄枵忍不住笑了,伸手遮着眉眼,低声地笑,笑声闷闷的,像是从胸腔中直接发出来的一样。
千秋万代?
大魏可没办法千秋万代了。
文晴鹤啊文晴鹤。
要是朕同你说,朕想把大魏搞死在这一代,让秦家天下亡在这一世。
你又当如何?
会哭出来吗?
第5章 小孩子好残暴
滴答。
滴答。
细微的流水声研磨过石板和墙壁,蜿蜒一路,在天花板凸起的一处汇集,然后凝结成一个小水珠,倏地落下。
滴答。
水珠滴在秦铎也的额头上,然后顺着脸颊流下,从下颌到脖颈,洇湿进衣领中。
秦铎也眨了眨眼,将睫毛上凝结的小水珠抖掉。
他双脚刚刚能碰到地面,双手被分别扣在沉重的镣铐里面,高高在两侧吊起,姿势有些难受,双手手腕的皮肤被一会就被磨得通红。
秦铎也认出了这是一种特殊的水牢,虽然没有灌满水,但幽黑的牢房、潮湿的空气和湿漉漉汇聚一滩又一滩的水坑,再叠加上从头顶始终不断向下滴落在额头上的水珠,对于囚犯来说,是极大的心理折磨,甚至比单纯灌满水的水牢更熬人。
滴答。
这样的环境,如果迟迟得不到审讯,很容易让囚犯心理崩溃。
秦铎也打了个哈欠,神色轻松。
他不担心秦玄枵不来。
帝王之术,用到似有若无的攻心。
上辈子,他从后宫和宦官专政的天罗地网里走出来,挣脱了傀儡皇帝的枷锁,挽狂澜于既倒。这些前朝后宫的交错,他熟得很。
他从床榻上睁开眼,甚至还没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就在接收信息了。
秦铎也听到了老臣在殿外的哭喊,虽说是哭喊,但也用到了一些胁迫的方法——言下之意就是,如果陛下你不答应我们的请求退一步,那我就撞死给你看。
这是朝臣和皇帝的博弈。
看来他秦家这个孩子,皇位坐得还不是特别安稳,不知道哪个朝臣,或者说哪些朝臣,对皇帝心生不满呢?
秦铎也眼中划过一抹暗芒。
他自然是站在自家小辈这里的,秦铎也上辈子也主打一个护短,他都不能想象自家小孩做皇帝批奏折操心天下生计已经够累的了,竟然还有臣子倚老卖老装疯卖傻欺负皇帝年少的。
秦铎也可以接受正常流程的劝谏,可以接受有理有据的反驳,但不能接受这种毫无礼数目中无人在殿门口哭天抢地的行为。
但在当时那个情况,他也不能真让秦玄枵把人给杀了,这样矛盾激化,皇帝的权威就更没有了。
秦铎也幽幽叹了口气,没想到他家孩子被欺负成这样,还好他来了。
因为有矛盾,所以他跟青玄说出那些看似没头没尾的话,他知道,青玄必定会将他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转告给秦玄枵。
小皇帝在他如此放肆的情况下都没杀他,而是气急败坏地把自己送进慎刑司来,必然会来看的。
所以秦铎也不慌不忙,他又打了个哈欠。
困了。
“这副身体怎么尤为精力不济,想当初朕连批十二时辰的奏折都面不改色。”
上辈子在北疆杀敌的时候,要补充精力必须见缝插针地睡觉,多恶劣的环境一闭眼就能睡着,并且一有风吹草动都能惊醒,现在区区站着睡有点水而已,小事一桩。
“哈啊。”
秦铎也又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一点生理性的泪,他甩甩头,把已经被水打湿的额发从眼前甩开,闭上眼睛,准备睡一觉。
秦铎也感觉自己好像是要沉沉坠入海中,又好像是在向上飘。
四周黑沉沉的,忽然天光一亮,他睁开眼,见到重叠的宫墙,遥远的东方泛起鱼肚白,扯出几缕霞光。
他正站在几辆马车旁边,四周人影攒动,都穿着朝服,偶尔有更显高贵的脑袋从马车里探出头来,跟其他形形色色的人打招呼。
秦铎也愣了一下,这又给他干哪来了?他的魂魄又换了个人上身?
忽然,他感觉后背被人轻轻撞了一下,一个官员经过,手上拿着个护板,从他身边经过,用仅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文晴鹤,别忘了你今天上朝的任务。”
秦铎也头上冒出了个问号。
他这具身体还是那个小官的,不过眼下这是......?
秦铎也明明没说话,却听见自己犹如蚊蝇的呐呐声音:“知、知道了......”
这一说话,口中苦涩的很。
?
这是属于文晴鹤的回忆?
秦铎也明白了,在回忆中,他不能主动控制这副身体的行动和言语,也感受不到真正的文晴鹤心中所想。
只能看他所看,闻他所闻,连视线都只能跟随原本的文晴鹤移动。
秦铎也感觉到文晴鹤低头,然后就看见了一双不停颤抖着的手。
手苍白,冷汗津津,死死抓着一个竹笏板。
当——
五更天的钟声宫殿中传来,悠远厚重,排在宫门外的的官员纷纷动了起来,行至下马碑,有人下了马车,偶尔又一两个马车依旧向前进。
秦铎也只匆忙一眼扫了个大概,因为文晴鹤除了焦虑不安抬头望了一眼,就一直将头垂得低低的,闷声不响看着鞋尖。秦铎也也就看了一路的宫道地砖。
不过上朝的规则倒也跟他当初那时没多大差别,文官武官分别从两侧穿过两仪门,按官位高低走进无极殿,列队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