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回风双手向下一压,止住了下边嘈杂的议论,望向明柳:“小柳儿,你的意思呢?”
明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她她她可以下山了?而且林渊也会一直陪着她?她不会是酒还没醒在做梦呢吧?
她看向林渊,林渊也正望向她,双目极为深邃,隐隐含着某种她看不懂的热切祈望。
明柳心一横,管他呢,就算是在梦里,也让她做个自己想要的选择吧。
“我要跟林渊一起下山!”
……
之后林渊果然信守了自己的承诺,陪明柳走过每一处她想去的地方,北方的漫漫戈壁与黄沙,东方的无垠大海与海岛,繁华热闹的人间,深山中不见人迹的古刹。
有时候是和谢无欢、晏离一起,有时候就只有他们两人。
到后来,谢无欢接任掌门,再也没有下过山,晏离也识趣地不去打扰两人。林渊和明柳自然而然地结为了道侣,定居在明渊山庄。
再之后,《仙途》的主角诞生了。
林清怀疑,这个孩子也像明柳一样生而知之,他刚生下来时就不哭不闹,目光也不像寻常婴孩一般懵懂。有时,那双黑白分明又纯净无暇的眼睛看过来时,林清甚至有种他能透过碎梦剑看到自己的错觉。
主角周岁生辰那天,宾客云集,就连久不下山的易惊寒都到场了。各色宝物在主角身边围了一圈,但主角越过了笔墨纸砚,越过经书算盘,越过印章刀剑,而是颤巍巍地走到明柳身旁,抓住了碎梦剑。
青山剑派的五师兄愣了一下,喜道:“这个孩子一定很有练剑的天赋,长大必然要成为绝世剑修啊!小师妹,你让他拜我为师怎么样?你也知道,我剑法可好了。”
晏离嘲道:“练剑还用你教?明柳自己不会教吗?不过,这孩子是水木双天灵根,正好我师兄也是水系天灵根,不如拜入我们天玄宗,由我师兄收为弟子。”
五师兄不服:“我大师兄也是水系天灵根,可以拜我师兄!”
晏离:“你拉倒吧,易惊寒都不收徒弟。”
林清不由感慨,主角生来便资质不凡,又背靠天玄宗及青山剑派两座大山,爹爹还是元婴尊者,这妥妥的天之骄子啊。如果没有后来那件事,他这一生将会是多么顺遂。
但天不遂人愿,还没等主角长大,“那件事”就降临了。
————
和林清想象的不一样,事情发生的时候并不是晚上,而是下午。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雨声和有些阴暗的光线都催人入眠。明柳像只小猫一样慵懒地窝在林渊怀中,两人边听帘外雨打芭蕉的声音,边喁喁地说着私话。不知明柳说了什么,林渊唇角一弯,弯出个极淡、却也极温柔的笑容。
明柳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有些晃神。
无论多少次,明柳都抵挡不住林渊的微笑。她脑袋一歪,枕在林渊的肩头上,双手揽住他脖颈,叹道:“林渊……”
未竟的话语被堵在口中,化在两人唇齿之间。
林清正待闭眼不看,就听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打断了这片刻的温存缠绵。
老管家在帘外躬身道:“庄主,夫人,有客来访。”
明柳支起身子:“什么人?”
“小人不知。那人只说,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庄主。”
两人对视一眼,林渊起身:“我去去就来。”
明柳等了一会儿,林渊还没有回来,她便进了里间,掀开床帐。时年四岁的小林清睡得正香,明柳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微笑着伸手理了理他睡乱了的鬓发,那个曾经稚气未脱的少女身上也散发出独属于为人母的慈爱。
“清清我儿,娘亲的乖乖宝贝。”
明柳低头在熟睡的孩童面颊上落下一吻。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黑压压的阴云却还在天边翻滚,预示着另有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似乎有哪里不同寻常。
在明柳兴起这个念头的那一瞬间,周遭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太安静了。
安静得她甚至有些心慌,后背无端泛起一阵凉意。
但之后,风吹过树叶的哗啦声响、隐隐的夏虫鸣叫声都响了起来。明柳暗嘲自己想的太多,起身去桌边倒了杯茶,还没送到嘴边,外间忽然响起一声极凄厉的惨叫。
啪——
她心中一悸,手中的瓷杯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热茶浸湿了一小块地板,像是流淌的红褐色血水。
那声惨叫起得突然,结束得也十分突兀,明柳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去外面查看。
还未走到门口,门外便传来踉跄的脚步声。老管家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在看到明柳时强撑的那口气一松,整个人软倒在地上。
明柳慌忙去搀扶:“郑伯,发生什么事了?”
郑伯反手抓住了明柳的手臂,他像是有话要说,哪知刚一张嘴,满口暗红色的血混着内脏的碎块便涌了出来。
明柳“啊”的惊叫了一声,向后跌坐在地。
郑伯枯瘦的手如风中残烛一般抖得厉害,嘶声道:“夫、夫人,快逃!庄主,庄主……他……疯魔了,你快逃!”
说完手上的劲道便渐渐地松了,人也没了声息。
明柳看着自己衣袖上的血迹,大脑一片空白。她颤巍巍地站起身,向外张望了一下,只见走廊外不知何时起火了,滚滚浓烟并着火光冲天而起。透过花木的间隙,她看到林渊一只手抓着一个下人的头,将人整个提了起来,然后狠狠往地上一按——
那人甚至来不及惨叫出声,头颅便已四分五裂。
明柳猛地捂紧了自己的嘴巴。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尸体,全都是明渊山庄的下人,血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淌得到处都是。
明柳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
“娘亲。”
身后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
明柳回头,小林清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揉着眼睛问她:“你怎么了?”
看到孩子,明柳瘫软的身体中忽然涌出一股力量。她站起来,一手将小林清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拿起碎梦剑,惶急地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噗呲”。
耳中传来什么东西入肉的沉闷声响,同时面前落下一片阴影。明柳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几乎挡住了所有光线,而那人一只脚正深深踩入郑伯趴在地上的尸首中。
当那只脚再次抬起,郑伯后背塌陷下去,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他身下汩汩流出。
明柳脸色一白,害怕地向后退了两步,声音发颤:“林、林渊……”
林渊垂着头,发丝披散飞扬,足下生出狂乱的黑色火焰,燎烧着袍袖和衣摆。
突然,一道雪亮的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他阴影中的脸。无数暗红色的细纹从脖子爬上面颊,双目如深不见底的空洞,没有一丝神采。
明柳蓦地想起什么,脸上顿时一片惨白。她将小林清放在地上,急声道:“快,快进去找个地方藏起来!听娘的话,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小林清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害怕地哭了起来:“娘亲……”
明柳厉声喝道:“听话!”
小林清噤了声,向里间跑去。
贪恋的目光一直注视着那小小的身影,直到它消失在视线中,明柳深吸了一口气,擦干眼泪,横剑挡住了通往里间的入口。
她虽然时时刻刻将碎梦剑带在身边,但这一生却甚少拔剑伤人。之前在青山剑派生活单调安逸,没有需要拔剑之事;后来与林渊一同走遍万里山河,林渊也从未让她遇到过任何危险。
没想到仅有的两次出剑,都是指向了林渊。一次她被魂丝控制,一次林渊被魂丝控制。
明柳眼神哀求:“林渊,你醒过来,求求你醒过来……”
林渊面无表情地一步步向她走来。
明柳心如刀绞,但想到背后的孩子,还是咬着牙忍着泪水一剑挥出——
长剑翁然震响,凛冽的剑意喷薄而出,扫得林渊周身鬼火疯狂明灭。林渊面无表情地向着碎梦剑伸手,层层剑气将他宽大的衣袖撕裂开,手臂涌出数道鲜血。但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依旧紧紧地抓住了剑刃。
血迹在剑身上蔓延开来。
明柳惊喘了一声,狂肆的剑气于刹那间停滞。
曾经她也这么伤过林渊,魂丝被解除后,她立刻收了剑气,心疼地去吹林渊的掌心。
可是这次,她不能……
明柳咬紧牙关,手上猛地用力,将碎梦剑抽了出来,剑尖带出一串鲜血,甩落在地上。长剑倒转,剑尖楔进地面,随着这个动作,万千剑气从天而降,呼啸着砸在林渊身上。
房中木石飞溅,荡起漫天烟尘。
一时间,万籁无声,只余明柳凌乱的呼吸和心跳,胸口阵阵撕裂般疼痛。
而当一只手穿过尘雾,准确地卡住了她的颈项时,连明柳自己都说不清,那一瞬间内心涌起的是喜悦还是恐惧。
太好了,她没有杀死林渊。
怎么办,她没能阻止林渊。
也许,她应该趁机将剑刺进林渊的身体,可提着剑的那只手像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
那是她的夫君,是她最亲密的人啊。
那双沾满血的双手曾眷恋地抚过她的长发。
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曾对她展露过笑颜。
那双空洞的眼睛曾温柔地注视过她的双眼……
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模糊了明柳的双眼。
“林渊……”
明柳呼吸困难,声音似呻`吟,似哽咽。
林渊身子忽地一颤,眉头紧皱。他手上青筋暴起,用力到指尖痉挛,却不是要捏断她的脖颈,而是竭力不伤到她。
明柳察觉到脖子上的力道渐松,一怔,喜道:“你、你醒过来了?”
林渊神色痛苦,另一只手用力地按着自己的额角,脸上红痕不断消褪又蔓延,瞳孔几经变幻。
“小……柳儿……”
林渊嘴唇开阖,吐出的声音近乎呓语。他艰难地说道:“……你要、要好好……活下去。”
“什么?”
明柳尚未反应过来时,箍着她脖子的那只手骤然一松,在又一阵红痕蔓延上来之前,反掌拍在了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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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掌,林渊拍断了自己浑身的经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