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忽然一轻,林清抬头,见是雪回风接过了他手中木匣,不过并没有打开,而是先放在了易惊寒面前的案上,随后对他二人笑道:“辛苦两位小友送回师妹遗物。你们是如何拿回碎梦的,具体经过可否详细告知?”
易惊寒抬眼看向林清,目光中锋芒毕露。一道无法言说的压迫感瞬间袭来,林清心中一悸,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人剖了出来,放在眼皮子底下审视。
在这种恐怖的威压下,他根本不可能有所隐瞒,只能从头到尾把所有的事一一道来。
说完之后,冷汗已浸透了衣背。
潘咏思惊异地盯着林清,这时候他才知道,之前林清跟自己说的版本有多简略。
不知不觉间日已西沉,暮色笼罩。雪回风对林清道:“天色已晚,想必两位现在都有些累了,我已命人收拾好了客房,你们若不嫌弃,今晚便先在此处休息,如何?”
林清闻弦知意,明白他们接下来是要关起门来自己商量了。明柳曾说,看到这把剑,易惊寒就会明白。林清很想知道易惊寒明白了什么,但这是人家青山剑派内部的事,不愿他一个外人听,他也不能厚着脸皮留在这儿参与。
只能点头同意。
随后,一个粉衣少女走进殿来,对林清和潘咏思微一颔首,轻声道:“两位请跟我来。”
……
随着林清两人背影消失在门外,雪回风脸上神色渐渐凝重。他看向易惊寒:“师兄,如何?”
易惊寒打开木匣时,常年执剑的手甚至出现了一丝不稳的颤抖,他牢牢地盯着匣子中那几截断剑,目光黑沉得吓人。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他把碎梦交给明柳的那天。
那时候,明柳才五六岁。天玄宗派人将铸好的剑送过来了,他去演武场找她,众弟子都在练剑,唯独不见明柳。师弟们支支吾吾,说不清明柳去了哪儿,他正要发火,就见明柳提了只兔子从远处蹦蹦跳跳地回来了,边跑边喊:“师兄师兄,看我逮了只兔子!今晚我们烤兔子吃!”
然后看到面带寒霜的易惊寒,吓得呆住,手上一松,兔子四脚朝天摔在地上,骨碌一下翻过身,蹦跶着跑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柳一直很怕他,从小就怕。她刚来青山剑派的时候还在襁褓中,小小的一团,似乎还没兔子大。师弟们都去逗她,一逗她就咯咯笑,唯独自己靠近时她会哇哇大哭,怎么哄都哄不好。青山剑派的大弟子,第一次感觉到手足无措的尴尬。
久而久之,他便不再接近这个脆弱的小不点儿,生怕又把她吓哭。
哪知道,回避的后果竟会是让她无法无天,剑都不练了,跑去捉兔子!
他有些生气,将明柳叫到自己的居所,亲自看着她练剑,最起码要练够一个时辰。
明柳一边抽抽噎噎地哭一边练剑,她人还没剑高,双手使劲才能颤颤巍巍地把剑举起来,练没一会儿就伤到了自己,不知是因为疼还是怕挨骂,哭得更厉害了。
他叹了口气,拿出药膏给她上药。处理完伤口之后,见她头上辫子也有些松了,便散开了给她重新扎,边扎边道:“明柳,你不好好练剑,以后被人欺负怎么办?”
想起明柳会在二十五岁前死去的卦言,他便忧心忡忡。
明柳脸上还挂着泪痕,她抬起头怯怯地看他,小声说:“大师兄这么厉害,一定会保护小柳儿的,对不对?”
他没说话。小孩儿的头发异常细软,捏在手里似乎稍一用劲就会扯断,他用了十二万分的小心,扎好的时候忍不住轻轻吁了口气。
只是最后扎出来还是松的。
他沉默了一阵,然后取出碎梦交给明柳。
明柳一看是把剑,觉得大师兄这是要接着罚她,小脸立刻垮了下来,嘴巴一扁又要哭。易惊寒想了想,指尖抚触剑身,在碎梦剑中注入了三道剑气,一旦主人遇险,剑气便会自动激发。
“这把剑会替师兄保护你的,你一定要随身携带,不能离身。”
明柳懵懵懂懂,但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时间回到现在。
易惊寒抚摸着断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情绪消弭。
“剑气已被用尽。”
雪回风蹙眉:“什么?”
易惊寒道:“碎梦剑中的三道剑气,明柳被牵魂术控制时,曾对林渊用过一次,不过那时又马上被她收了回去,剑中剩余剑气还是三道;之后林渊陪着明柳,没有再让她遇过危险,因此剑气没再被激发过,直到林渊被控,攻击明柳,剑气才第一次激发而出;晏离几人从冥渊鬼地中夺回碎梦,明柳替林玄尘击退天劫,第二次。”
“但现在剑气已被用尽,中间还有一次,明柳用在哪儿了?”
雪回风心念电转,他们检查过林渊的尸体,林渊身上确实只有一道剑气,那就说明,在林渊自毁经脉之后,晏离找到碎梦之前,明柳还用过一次碎梦。
怎么想,都和林清口中踏血来到明柳身前那人脱不了干系。
不过……
“如果那人真的中了剑气,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大师兄的剑气,旁人根本就无法拔除,锋锐的剑气会一直留在伤者体内,不断撕裂伤口,使其无法愈合。
易惊寒淡淡道:“既然那人可以用魂丝修补林渊的经脉,用来修复自己的身体也不无可能。”
雪回风双手抱臂,没有说话。
这就是小柳儿要给他们的线索?告诉他们害他的那人体内残留有碎梦剑的剑气?
易惊寒瞥了雪回风一眼,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雪回风沉吟着开口,“小柳儿一定见到了那个人的脸,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那个人是谁,而只是让林清把剑带过来,再留下这么一句语焉不详的话?”
易惊寒目光一沉:“那个人,和当时在场的其中一人有关系,小柳儿怕打草惊蛇。”
雪回风接道:“当时在场的,三个是天玄宗的人,还有一个是天机门的……”他话锋一转,忽然道:“听林清说,谢无欢出关了?这些年谢无欢一直在闭关,许久未见,也许,是时候上天玄山拜访一下了。”
……
进来的粉衣少女笑意盈盈,温婉可人,正是尹如绵。
潘咏思当即呆住。
林清跟着尹如绵向外走了两步,回头一看,潘咏思还呆在原地,立刻不动声色地踩了他一脚,潘咏思这才回神。
一路上,林清不断给潘咏思使眼色:你不是要还剑穗吗?快给啊。
潘咏思犹犹豫豫,眼看都快到客房了,再不搭话恐怕就没机会了,他心一横,正要上前,脑袋突然一痛,一颗小石子滚到了脚边。
他捂着脑袋抬头,向着石子投来的方向怒目而视,只见围墙上蹲坐着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儿,看着他嘻嘻地笑,随手又从墙头上掰下一块碎瓦片,向他扔过来。
眼前人影一闪,尹如绵挡在他前面,抬手截住了碎瓦,对那人道:“孟爷爷,这是我们的客人,不要伤害他。”
明柳又转过身,去看潘咏思额头上的伤,柔声道“不好意思,我没想到孟爷爷今天会跑到这儿来……你额头没事吧?”
潘咏思惊慌地后退两步,躲开了尹如绵的手:“没、没事,我没事。”
那疯老头听了尹如绵的话,不再乱扔石子瓦片。他像只猴子一样蹲坐在墙头,一边抓挠着自己的脸,一边往这边张望。忽然动作一顿,对着林清歪了歪头,然后呼啦一声跳下来,跑到林清身边。
林清惊得向后一退。
先前这老头儿所在的位置逆光,林清没有看清他的模样,离得近了才发现他左半张脸满是疤痕,像是陈年的烧伤,现在又被他抓挠得溃烂,旧伤之上又添新伤,十分可怖。
他佝偻着腰,背着双手围着林清转了两圈,又凑近了去看,那张可怖的脸几乎要贴在林清脸上。
林清正要躲,他又呼啦一下跑走,远远躲开,指着林清满脸惊恐地对尹如绵尖声叫道:“我见过这个人!我见过这个人!”
林清心中一跳。
尹如绵似是已经习以为常,她从袖中取出一小包糕点,对那老头儿笑道:“我有桂花糕,孟爷爷要不要吃啊?”
那老头儿立刻来抢夺她手中的桂花糕,抢到之后又躲回角落,埋头吃了起来,似乎已经忘了林清。
尹如绵歉疚地对两人道:“孟爷爷有些糊涂了,经常胡言乱语,你们不要放在心上,我会马上带他离开。当然,如果你们不想住在这里,我也可以给你们换别的地方。”
潘咏思连忙摆手:“不用麻烦了。”
林清还想着他方才说见过自己的话,问道:“这位孟爷爷,也是青山剑派的弟子吗?”
尹如绵道:“不是。”她顿了顿,接着说:“其实,孟爷爷以前是明渊山庄的仆役,明渊山庄出事之后,掌门和师父在附近遇到他,认了出来,便将他带回门派。那时他已经被烧伤,神智也不太清楚,问他什么他都回答不上来。”
明渊山庄的仆役??明渊山庄那场大火之后,居然还有幸存者?
而这个人认出了自己?不会吧??
林清摸了摸自己的脸。明渊山庄出事的时候主角才四岁,这都能认出来?
还是就像尹如绵说的,这个疯老头只是神志不清,在胡言乱语?
到了客房,尹如绵便离开了。潘咏思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跟在林清身后,期期艾艾地:“林清,怎么办……”
林清自己还一脑门的官司呢,他也想问怎么办。那个神秘人怎么办,无字天书怎么办,林玄尘又该怎么办……
跟这些比起来,潘咏思面临的问题要简单多了啊。林清打起精神来,语重心长地对好友道:“咏思,你要主动,只有你主动,你们才会有故事。”
潘咏思呆呆地眨了眨眼:“这句话有些耳熟。”
林清为了大师兄疯狂撞树的时候,他好像也是让林清主动来着。但是“主动”这件事,它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两个人托着腮,垮起脸,一起对着窗外的月亮唉声叹气。
叹着叹着,林清忽然转头看向潘咏思,皱眉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潘咏思听了片刻,然后一脸茫然:“没有啊。”
林清把手指竖在唇边,轻声“嘘”了一下,让潘咏思不要出声。
客房这边没什么人住,一到晚上就更加安静,两人都噤声之后,四下皆寂,只有窗外偶尔刮过的萧瑟寒风,以及风声中一点缥缈的铃铛声。
林清蹙眉:“这附近挂着铃铛吗?”
屋檐、树梢悬挂铃铛,多为驱赶鸟雀,但青山这种地方,地势又高,又极严寒,哪儿来的什么鸟雀,又怎会有铃铛?
潘咏思回忆一路走来所见,不确定道:“没有挂铃铛吧?”他上半身探出窗外,又四下里确认了一番,道:“没有铃铛。而且,我也没听到铃铛的声音啊?”
铃声已经越来越响,似乎就在附近,不可能听不到。林清心中一凛:遭了,该不会是摄魂铃吧!?
不知道这摄魂铃是冲着谁来的,但只要不是易惊寒就好办。若是易惊寒……只怕青山剑派会有灭顶之灾。
想到此处,林清顾不上其他,对潘咏思急声道:“你在这里不要动,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话未说完,人已疾掠了出去。
幸亏他附身在碎梦剑时来过青山剑派,知道易惊寒的居所在何处。循着记忆来到一处院落外,林清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易掌门!”
易惊寒察觉外间动静,此时已来到院中,看林清惊慌失措,不由蹙眉:“何事?”
太好了!易惊寒没事!
林清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这才发觉自己双腿发软,整个人几乎吓到虚脱。
只要易惊寒在,其他人不管谁中了魂丝,事态应该都比较容易控制。林清喘了口气,向易惊寒道:“易掌门,我听到了摄魂铃的声音,恐怕有人中了魂丝!”
易惊寒闻言却没有动,而是盯着他,反问道:“你听到了摄魂铃的声音?”
林清觉得他问得奇怪,重音在“你”字,仿佛不是疑惑他是否听到了铃声,而是疑惑听到铃声的是否是他本人。
林清点头:“对啊,是我……”话说到一半,忽然愣住。
摄魂铃只有中了魂丝的人才能听到。
他听到了摄魂铃的声音,说明中了魂丝的人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