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津亭决定含冤认下这桩风流——从效率上讲,这样比较方便。
终于听到应津亭直接面对问题的回答了,云清晓松了口气,脑袋从膝盖上抬起来,对应津亭说:“虽然没有不规矩,但……有时候太黏糊了。”
应津亭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未曾想过“黏糊”一词还能落到自己身上。
“比如之前我跟应敏行下棋,你特意跑过去把我叫走,我问你是不是故意的,你还承认了……还有你学骑马的时候都老盯着我动向……反正太黏糊了,你看应敏行和我也关系好吧,我俩就没那样。”云清晓尽量“温和”一点,免得又把应津亭给刺激吐血了。
但应津亭看起来还是受刺激不轻。
他灌了一杯子清水,然后匪夷所思地反问:“你这算不算是心里有事所以看什么都像鬼影?你失忆了还主动搭应敏行的肩膀,应敏行那鬼画符手势就你能完全瞧得懂,离开长陵在城外十里亭你特意下马车等他,他到了也特意从马车上下来跟你闲扯,南下途中这些天要么你往他马车里跑,要么他来找你,你觉不觉得这样听起来你和应敏行也挺可疑?”
云清晓:“……”
沉默片刻后他一脸悲壮,看着应津亭欲言又止,但到底没说出来。
应津亭在他的目光中心下轻轻一跳,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听起来可太像是捕风捉影争风吃醋了。
更洗不清了,跳进陵江都洗不清了。
“我也不是说不能亲近,但朋友之间那种亲近的分寸,你明白吧,你要不介意,我们俩还可以做朋友嘛。”云清晓豁达地又说,“开开玩笑没关系,但太暧昧的言行就不要了,行吗,陛下?”
应津亭:“……行了,你睡觉了吧,这件事到此为止。”
说完他就吹灭了灯,屋内又陷入黑暗。
云清晓闻着血腥味躺不下去:“地上的血怎么办啊……”
“我会让人赔银子给店家,看店家怎么清理。”应津亭说。
见云清晓还是没躺下,应津亭想了想,意识到这少爷怎么回事了,于是他叹了声气:“是埋汰了点,但又没吐在床上,这血腥味也不算重吧。要不我把窗户打开透透气,你往里面睡,离床边远点,将就一晚?这会儿夜深了,客栈里也没其他空房,或是你想要现在回马车上睡?”
云清晓也叹了声气,抱着自己的被子挪到了靠墙的里侧,又把应津亭的被子给他挪到了外侧。
应津亭开了窗,回到床边,除了“被云清晓拒绝了和他相好”这件事之外堪称心无挂碍,脑袋刚靠到枕头上,托云清晓方才那第一个发誓内容和系统的福,应津亭几乎是即刻昏昏欲睡起来。
屋内寂静,云清晓也很快陷入了沉睡。
但他这晚难得做了个梦,梦里有只狮子一直追着他跑,跟某支急支糖浆广告里的豹子似的,云清晓在梦里也体力不怎么样,很快就只能累得原地坐下,问狮子干嘛追他。
狮子张口,没说话,直接嗷呜一嘴把他脑袋咬住了,云清晓大惊,赶忙推开了狮子,把自己的脑袋从狮子口中拔出来。
而狮子居然也没阻止,只是一脸悲戚地瞧着他,说它们狮子一族有个诅咒,如果没有愿意主动献祭头颅的人类,那它们就会吐血而亡。
说完了,狮子就开始往外吐血,水龙头似的哗啦啦的,只是水质不太好,乌漆嘛黑一地,血迹蔓延到云清晓脚下,他连忙躲开,然后不知道怎么踩空了。
接着梦散了,人醒了。
云清晓盯着客栈破败的房顶,第一次想要诉诸武力揍点什么。
应津亭这个混蛋吓得他梦里都不安生!
话说都吐血了,不看大夫真的没事吗?
管他呢,应津亭自己都说没事。
云清晓翻了翻身,身侧应津亭也正巧睁开了眼,两人一对视,云清晓瞪了应津亭一眼。
一夜好眠所以心情大好的应津亭:“……”
他连个眼神都没来得及做,应该还没来得及得罪这小少爷吧?
两人起床之后,因为地上的血迹实在显眼,送水来的店家一看就叫唤出声,应津亭吐血这件事没瞒住,也没什么可特意瞒的,反正问就是过去伤了底子、现在吐个血不足为奇。
其他人知道应津亭的身份,也就知道他说的“过去”是指南颖为质时期,于是都没再刨根究底,只让随行的大夫望闻问切了一番。
唯有孙莫学既不知道应津亭底细,又长了张口吐芬芳的嘴。
“云二少爷,不是说你这西席先生是读书人吗,怎么过去还干过见血的勾当啊,这是正经读书人吗?我看你还是悠着点玩吧,搞出人命来也不好交代嘛!”孙莫学张嘴咧咧。
云清晓:“……”
其他人笑不出来或是不敢笑,但应津亭自己笑出来了。
云清晓又瞪他一眼。
然后感觉再这么瞪下去,他的眼睛要成铜铃了。
随行大夫和病患应津亭本人都说没事、不妨碍继续赶路,众人也不想在这偏僻客栈久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什么可游玩的,于是便又继续赶路了。
南下这一路上瞧见的新鲜和热闹多,云清晓便觉得虽然朝中风气不好,但幸好大宛占地理优势,的确充裕富庶,沃野千里物阜民丰,朝廷不缺银钱,征收的赋税也不高,老百姓们日子过得舒服,也算不错了。
听了这小少爷的想法,应津亭笑了笑:“是啊,整个大宛都在一种醉生梦死的浸染下,又如何不算歌舞升平繁华盛世呢?”
这夹枪带棒得太明显,云清晓再心大都听得出来应津亭话里的阴阳怪气。
他抬眸看应津亭:“你是想说大宛少有居安思危的意识吧……可打仗不打仗,又不是老百姓说了算,他们改变不了大宛官场朝堂的风气,也保证不了明日别国会不会挑起战事,那在这种环境下,今朝有酒今朝醉好像也没什么错,难不成还不让人有好日子却不去过啊……大宛富饶有钱,没内忧外患的话这样过日子一辈子确实不用愁,不管怎么样,至少当下过得高兴自在,不害人就行了吧?”
应津亭轻笑了声:“讲到‘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你是行家。不过你说的这些话倒也没问题,可不是吗,天下太平着,没有让寻常百姓抱着粮仓吃稀粥修苦行的道理,再怎么也该从顶上开始居安思危,可偏偏大宛百姓倒霉,遇上个失了陵江以南数十城也没想过拿回来的摄政王,还有现在我这个唯恐天下不乱、没本事还嗜好指点江山的皇帝。”
云清晓微微一顿。
这个话题是他挑起来的,但他本来只是随口感慨,没想到转眼间应津亭就说得这么“露骨”。
他的确是个纨绔少爷,话题一严肃就不知道怎么接茬了。
“哦,还是个断袖皇帝,这大宛江山只怕要后继无人了。”应津亭却突然调转了话头,气氛又松快下来,他带着自暴自弃的意味悠悠问云清晓,“我这会儿才突然想起来,你那日还说过就算图新鲜找人搞断袖也不找皇帝……云二少爷似乎也不排斥断袖嘛,是打算找谁尝这个新鲜,一起今朝有酒今朝醉呢?”
第25章
云清晓被应津亭的问题震得沉默、再沉默。
摊牌好像摊出了反效果,应津亭居然变得这么肆无忌惮了,断袖两个字都直接挂嘴边,还不如之前那隐晦的状态呢……
“陛下想多了,我对搞断袖一点兴趣都没有,之前那样说只是不想显得有歧视。”云清晓轻咳了声,然后不跟应津亭瞎扯了。
应津亭轻笑了声。
虽然可以预见他在云清晓心里的面貌应该是越来越烦人了,但不得不说这样逗这个小少爷实在是有趣。
反正他都冤枉地认下了“自己是个断袖”和“觊觎云二少爷”的罪名,那不顺道逗弄云二少爷两句,多浪费。
……
一行人不慌不忙地南下,终于在六月中旬抵达了目的地秋城。
秋城太守提前收到了消息,知道这回来的不过是几个年轻人,虽然其中有个恭王世子出身宗室,但也不是什么多要紧的人,恭王这名头还不如同行的靖安侯府或丞相家的管用。
恭王世子、丞相的儿子、一块来玩的靖安侯他弟弟……几个出身好的纨绔子弟小打小闹攒点“功绩”罢了,太守懒得出面应付,只派了底下的执行官于新田负责接风,顺道交接应敏行他们带来的“赈灾”银钱。
其实“赈灾”这回事吧,这么些年也算是地方和中央那边达成了共识,等闲无事的时候报个天灾什么的上去,显得大家都有差事做,而且这差事还保证能干得漂亮,不用操心后患。
回头赈灾拨款出来了,国都长陵城那边的相关势力先分走部分,剩下的部分送到地方上,爱怎么瓜分怎么瓜分,回头账本做得漂亮周到些、交得了差就行了。
而若是地方上真发生了事,但凡境况没严重到压不下去,那就地方上自己藏严实点想办法解决了,免得报上去真成了麻烦,明面上太平盛世对谁都好。这时候的开销就要地方上自己解决了,所以要说的话统观下来也不算是纯薅朝廷的补给。
“此番有关赈灾之事,朝廷那边谨慎,花的时日久了些,太守大人不忍灾情下百姓们受苦,所以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好不容易才把秋城恢复成如今这般表面瞧着还算和气的模样。”
于新田接到应敏行为首的众人后,煞有其事地解释道:“可也就是面上光罢了,眼下朝廷这救济银粮下来了,咱们秋城才算是松了口气,只是太守大人仍不敢放松,这会儿还为老百姓们忙着呢,都没时间来接诸位大人,然而怠慢绝非本意,还望诸位大人见谅。”
场面话说完了,于新田接收了送来的银钱,吩咐手下人入库,接着带从长陵来的这几个公子哥前往城内春归楼,表示接风洗尘。
对于这接风宴,于新田自认安排得还是挺贴心——虽然秋城太守没把这几个公子哥放在眼里,但人家毕竟出身显赫,所以太守也没打算显得轻视给得罪了,就吩咐于新田务必妥帖招待好了。
于新田一琢磨,这几个在长陵城里都能混出纨绔名头,那不就是爱吃喝玩乐嘛,让他们尽情纵乐便是。
春归楼是秋城内名气挺响的“风雅之所”,虽然名为“楼”,但实则人们说起它时,指的是以春归楼为中心的一条沿河长街,街上商户林立,以粗看上得了台面的文雅方式将低俗的吃喝嫖赌融于其中。
白日里,这条真实地名早被“春归楼”三字取代的长街大多是寂静无声的,只有一两家食铺和寻常酒馆开门做生意。然而暮色四合之际,渐有灯笼点起,河畔也有各式游船带起水波,地方就热闹起来了。
于新田自然是在夜色降临时带公子哥们到春归楼的,此番主事送赈灾银钱来的应敏行、副手孙莫学,说是跟着来玩的云清晓、对外称靖安侯府西席殷先生的应津亭、对外说是云清晓的侍卫的石没羽,五个人和于新田同行来到长街。
剑霜和剑刃,还有应敏行和孙莫学此番身边同行的侍从,在于新田有意的安排下没有同来春归楼,而是把几位主子的行囊送到了于新田给他们安排下榻的客栈去了。
于新田之所以有意不让侍从跟随,倒不是打什么谋财害命的主意,只是因为自恃妥帖,本想要针对云二少爷身边同行的西席先生,毕竟到春归楼玩还被家里安排跟来的教书郎盯着,那多没趣。
但于新田没想到,这西席殷先生仿佛不会看眼色,又或者说是看懂了装没懂,总之跟着云二少爷不肯告退,而那姓石的侍卫也是不动如山,只有几个老实的丫鬟小厮真指挥着装有行囊的马车走了。
不过似乎云二少爷自己也不介意有西席跟着,于新田也就没再越过分寸强调此事,寻思着若是到了春归楼,这殷先生跟云二少爷有了分歧,那他再从中调和便是。
总而言之,就这么着,一众人气氛还不错地来到了春归楼长街。
刚步入长街的时候,云清晓和应敏行都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同寻常——虽然他俩也是纨绔,但的确和孙莫学这样花街柳巷熟门熟路的不是同一类纨绔,他俩和蔺采樊几个平日里玩闹归玩闹,去的都是没遮没掩的清净地,玩赌石已经是做得最不规矩的一件事,自从云清晓一脑门撞石头上后,赌石也被家里禁了。
春归楼长街乍看也就是灯笼多些、热闹些,长陵城里比这热闹的场面多了去了,眼下要说特别,也就正好临河显得有几分意境。
而应津亭在来之前就猜到这春归楼不会是什么正经地方,毕竟于新田脸上表情就差把“要带几个纨绔少爷去寻花问柳”刻上去了,也就天真无邪的云清晓这样的当只是普通接风宴,走进这条街后都没发现不对,毕竟他没有应津亭这样好的视力,能看到远处灯笼上明晃晃的字。
不过应津亭没插话,他倒挺好奇待会儿云清晓要怎么应付的。
至于孙莫学,一走进长街,就跟老鼠闻到了油香似的飘飘然了,马上就意识到了这接待他们的执行官于新田也是个十分“上道”的人物。
孙莫学兴冲冲走到云清晓和应敏行前面,转过身用倒着走的姿势得意道:“你们两个假清高,今天也算是要长见识了。喂,你们以前真没去过青楼吗,太虚伪了吧!”
云清晓和应敏行都是一懵。
……青楼?
这里关青楼什么事……
前面带路的于新田正好也停了下来,指着岸边那艘灯花璀璨的大船说:“诸位大人,接风宴便是设在此处了,劳诸位走了这么远,快上船歇歇吧!”
云清晓看向河面,再看看沿河的行人与店家,终于意识到了问题——这里的“欢声笑语”,过于喧闹了,而且也不像寻常上街游玩那样总能看到叽叽喳喳乱跑的小孩……
应敏行也后知后觉意识到了当前状况,他不知所措地看向云清晓,而云清晓在催事不关己状的应津亭:“殷先生,你学生被带到这种伤风败俗之地,你不应该出声制止并且吩咐侍卫强行把我拉走吗?”
应津亭不疾不徐地回答:“虽说我名义上是靖安侯府西席,但想来您先前说得对,我这被聘请的教书郎还是别得罪您这主家二少爷比较好,眼下不论少爷打算做什么,我都会眼观鼻鼻观心、不多管闲事的,少爷放心,我也不会回去后在老太君和侯爷面前告状。”
云清晓:“……”
孙莫学已经几大步上了船,于新田瞧着剩下没迈步往前的人,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只能兜着满脸笑:“世子,云二少爷?”
应津亭要故意看他为难出糗,好好的西席先生的身份不肯拿出来说事,云清晓只好自己解决。
“不必了,我家西席先生晕船,还喜静,本以为春归楼是清静文雅的地方,为着一赏秋城饮食才来的,没想到此处这般热闹,我家西席先生实在是消受不起,这都说起气话来了。”云清晓脸不红心不跳地扯道,“有劳于大人为我们备这接风宴了,不过其实我们还是更喜欢自己随意走走,就不跟于大人客套了,待到我们离开秋城那日再会吧,于大人留步,不用送!”
云清晓说完就对应敏行使眼色,两个人也没管那本就不是一路人的孙莫学,转身就在于新田的挽留声中离开了。
虽然云清晓方才那席话态度上尚和气,但说白了就是扫了人家东道主的面子,不过好在这秋城的东道主本就没指望几个纨绔能有多“懂事”,也不至于因此就更高看或是低看。
看到云清晓他们走了,于新田心里骂了句莫名其妙装模作样,但少接待两个纨绔少爷倒也轻便。
应津亭跟着云清晓离开了春归楼长街,才悠悠哉哉地挑了下眉:“少爷,我怎么不知道我晕船还喜静呐?”
应敏行听着应津亭这语气,总觉得……怎么跟在恭王府里他爹娘彼此戏谑时挺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