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秦王发现,自己出门前翻阅过后随手丢在桌上的奏折,在他回来后居然规规矩矩被收拾到了桌角摆着,桌上笔墨的位置也有些变动,他惯常用得最多的那根毛笔被挂到了最远的位置。
揽明殿里的宫人虽然会在秦王出门后、回来之前把他的屋子收拾干净,但摆在桌案上的东西是从来都没人敢动的。
发现这件事之初,秦王还未曾想得过多,检查了殿内没有其他古怪之处后,他只当是宫人有新来的不懂事,便叫了宫人来问,然而一问才得知在他出门的间隙里并未有宫人进殿收拾过。
之后又陆续发生了几回差不多的事情,他人在揽明殿时风平浪静,出去一趟回来就总能看到些碍眼的不对劲,说大也没什么损失,说小呢却又像是闹了鬼。
秦王可不相信石没羽死了都还忠心耿耿回来给他收拾屋子——虽然应津亭不承认,但秦王并不觉得石没羽还有活着的可能,相比之下他较为想不通的是应津亭为何要引石没羽一同南下后杀了他,难道只是为了让他这个秦王身边失去一个近侍吗?
总之,对于身边出现的一些闹鬼似的状况,秦王在第二次问过宫人却得到了更让他疑神疑鬼的答案后,便没再开口向身边人询问过,只是再次出门时,他留了几个侍卫、让他们进殿内寸步不离地守着。
这样一守,倒又没出过问题了。
秦王并未放松,继续让侍卫在他出门时入殿值守。
如此时间到了十月中旬,年年降雪的长陵迎来了今年的初雪。
秦王走在大街上低调地与民同乐时,路过一个卖馄饨的摊子,摊主夫妻不知怎么吵起了架,正在洗碗的丈夫端起洗碗水就要冲在煮馄饨的妻子泼过去,结果脚下打滑,洒出来的洗碗水全泼向了路过的秦王。
秦王身边虽然有侍卫,但那馄饨摊子并未有可疑之处,所以侍卫没有拦着秦王绕道,而洗碗水这种压根不是什么能挡下的暗器……于是秦王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被大半盆洗碗水浇了个十足十的狼狈。
不等秦王发怒,馄饨摊子的夫妻俩似是已经从面前人华贵的穿着中意识到闯了祸,泼水的丈夫和还拿着汤勺的妻子连忙在雪地里下跪,害怕得头都不敢抬。
“贵人息怒!贵人息怒!草民不是故意的,贵人您……您这衣裳很贵吧……”
“贵人恕罪啊贵人!都怪我们家男人冲动,都怪民妇和他吵架,他是气昏了头,地滑,刚下了雪地太滑了,不然他哪敢啊!求贵人不要跟我们这低贱的夫妻俩计较……”
看着夫妻俩放在雪地上那粗糙的双手,秦王摘下衣间汤汤水水的菜叶,没有追究,带着侍卫走了。
但秦王到底年纪大了,雪天被泼了一身水,虽然衣物换得及时,但还是受了寒,当日便咳嗽起来,与此同时秦王在大街上被泼了洗碗水的“趣事”也在朝中不胫而走。
又过了两日再次走在大街上,秦王发现那馄饨摊子没了,让侍卫去打听,说是那对夫妻上个月起就在这里摆摊,但昨日知道得罪的贵人是摄政王后实在害怕,便连夜不做了。
秦王后知后觉意识到,馄饨摊子的事,兴许和先前发生在他揽明殿里的怪事一样,都是同样的幕后黑手在操纵。
秦王吩咐侍卫深查馄饨摊子那对夫妻,却也没查出大问题,除了人确实连夜回了祖籍追不上了之外,其他都合情合理。
可秦王对此调查结果很不满意,看得侍卫惴惴不安之余又忍不住心生揣测……自打石侍卫不在秦王身边后,王爷的确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似乎遇事没那么沉稳了?
馄饨摊子的事过去后,秦王试着撤了他出门时会入殿值守的侍卫,然而撤走当日,殿内就再度发生了书籍易位的状况,于是秦王又要求侍卫继续值守。
没过两日,秦王夜间正欲就寝时,突然听到了有些诡谲的歌声,那声音似乎就在揽明殿附近。
而这也的确不是秦王一个人幻听,揽明殿的宫人和万杉军侍卫们也都听到了,只是沿着声音的方向追过去却总是追不到,空旷的宫殿太多,在此时反倒增加了搜捕难度。
那仿佛女鬼哭吟的歌声飘忽不定,硬是在偌大的宫城里飘到了天明方歇。
如此隔三岔五地来一回,让秦王难以安歇,本就易疲的精力日渐消减。
终于在十一月里,某日秦王会见朝臣,听着一如既往没什么意义的群臣争执,秦王手肘撑在桌案上,竟是当众睡着了过去。
见状,群臣们脸色各异。
他们都听说了,秦王近段时日很有些不对劲——
明明一直有万杉军围守殿外,这么多年以来秦王从未有过安危问题,但前些日子秦王却在即便离开揽明殿时也特意要万杉军守着空无一人的殿内,而等秦王自己回去了又还和以前一样不让人在近前,后来某日突然又改主意不要万杉军值守了,但这主意改了没两天就又改了回去……
这不仅像是疑心病更重了,还有更怕死了的意思啊!
说起来,秦王的身体近一年似乎的确大不如前,不仅生过大病,前些日子被泼了点水都病了一场,咳嗽小半月才好,据说因此秦王大动肝火、怀疑那对胆子小的馄饨摊主夫妇泼他的洗碗水里有毒,追根究底地查人家。
又据说秦王这些日子老是深更半夜让万杉军和宫人在宫里搜人,什么也没搜出来,偏硬要说有女鬼唱歌……虽然宫人和万杉军也有人说听到了歌声,但想来不过是碍于秦王威严不敢说没听到罢了。
秦王走到如今这地位,手里没人命不可能,大臣们心里也都清楚,更清楚只有垂垂老矣之人才会开始心虚、担心被过去害过之人冤魂索命……
秦王在打瞌睡,朝臣们隐晦地彼此看看,都没吭声。而秦王睡了一会儿后突然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后,他有些强忍恼怒地起身,率先离席了。
偏偏不知是脚步太急还是雪地太滑,秦王走出议事殿后脚下一滑便当众歪了身形,这回眼疾手快的侍卫搀扶住了秦王,没让他当众真的摔倒在地。
可朝臣们已经看见了这一幕,不约而同地想到——秦王,似乎真的老了。
大宛朝堂风气不羁,为官要脸的是少之又少,意识到秦王只怕朝不保夕、说不准哪天起床时摔一跤就能没了之后,不少人已经开始暗地里活动,互相试探,想要调转站队了。
当今陛下虽然瞧不出什么能力,但性格似乎还不错,登基以来没闹出过幺蛾子,也不像前头的皇帝那样骄奢淫逸……
二十来天过去,到了十一月月底,秦王身边虽然不见门庭冷落——毕竟秦王还没死呢,墙头草也不能做得太找死——但他尤为敏锐,早已察觉到了朝臣们态度上的变化。
朝臣们在秦王面前不似从前那么处处谨小慎微了,到底还是下意识流露出来放松乃至轻视,相反的是提及当今陛下应津亭时,虽然不至于当着秦王的面就有多热络,但的确不像以前那么瞧不上甚至直言讥讽、转而恭维秦王了。
秦王冷眼看着身边的变化。
“再过几天,十二月的初一就是陛下寿辰了,陛下登基后第一回过寿,应当大办才是。”
秦王提起这个话题,朝臣们纷纷附和。
第39章
“下月初一,你打算送我什么生辰礼?”
应津亭毫不见外地坐在云清晓屋中,看着炭火前裹得暖融融的云清晓。
云清晓裹着厚实的大氅,整个人都藏在里面似的,只小心翼翼伸出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手上拿着根细长的木棍,木棍顶端卡着栗子,被悬在炭火上烤炙。
虽然云清晓很喜欢雪天意境,在雪地里烤栗子也更有意趣,但相比之下他实在是不想受冻,所以只在屋里做这事儿。
听到应津亭的话,云清晓的目光从栗子上抬起:“你生辰啊?那你说得太晚了,天寒地冻我不想出门,没法给你买礼物去,只能在我家库房里挑挑看了。”
应津亭轻笑:“我还以为你要说不给我生辰礼。”
云清晓啧了声:“不论如何也算朋友,我对朋友没那么小气。再说了,你生辰时不给你礼物,明年三月初二我过生辰,怎么好意思让你送我礼物?”
应津亭颔首:“既然如此,你能送我想要的礼物吗?”
“你想要什么?”云清晓便问,然后微微一顿,警告应津亭,“不要胡言乱语啊,我不可能把自己送你。”
闻言,应津亭忍俊不禁,失笑道:“我倒也没那么敢说……你让我亲你一下就行。”
“……”云清晓奓毛,“你还好意思说你不敢说!”
“那到底行不行?”应津亭不慌不忙。
云清晓瞪他:“当然不行!你不用说了,我回头库房里给你挑一件落灰最厉害的,你慢慢亲去吧!”
应津亭:“我觉得这事……”
炭火间的烤栗子熟透了,表皮自己炸开,木棍上只剩黄灿灿的果肉,云清晓把栗子往应津亭嘴边一怼:“闭嘴!”
应津亭笑着取下栗子,说了声烫,不紧不慢地吃了,然后他不放弃地开口:“要不这样,我们打个赌,你赢了我就不妄想了,你输了就送我我想要的生辰礼。”
云清晓挑眉:“我干嘛要和你打赌?”
“也是,听起来对你没好处,那我再加个筹码。”应津亭用诱骗的语气说,“你赢了的话,我随便你画。”
云清晓还是兴致缺缺:“我又不是没画过你,不新鲜了。”
说完了之后云清晓自己先顿了顿,寻思着这说辞这么跟喜新厌旧的那什么似的……
应津亭莞尔:“是吗,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我隐约记得我故意带你到浴池那次,我脱完衣物入水的时候,你当时看我的眼神和那之前想画我的眼神一模一样。”
闻言,云清晓一噎。
应津亭又体贴道:“当然,我有自知之明,必然不会误会是清晓你对我也有什么图谋不轨,我知道你心思澄净,你只是纯粹想要把我当时的模样画下来,虽然你之前已经画过了,但那不是有穿没穿衣物的区别吗……”
“我……”云清晓有点憋屈了,“我承认我当时的确挺想把你画成春|宫|图主角,但正如你说的,我没有起歪念……可你现在这么一说,搞得像是我有歪念,但你在为我遮掩一样……你就是想气我。”
应津亭抓住重点,长眉一挑:“春|宫|图?清晓可真是多才多艺。”
云清晓:“……对了,你说的就是你故意害我掉到浴池里差点淹死那日的事吧?”
这下换应津亭偃旗息鼓了。
他假咳两声,安静片刻,然后问:“那你赌不赌?”
云清晓有点纠结。
坦白来说,应津亭不提他其实已经忘了,但应津亭重提了,他也真有点手痒起来。
他踌躇说:“我怎么觉得,这样算起来,不管打赌是你赢还是我赢,你都不吃亏呢?”
云清晓赢了,送应津亭一个寻常生辰礼,此外应津亭随便让他画。这“随便画”虽然是满足了云清晓的想法,但对应津亭而言,在云清晓面前宽衣解带显然也挺调情的,不仅不吃亏,他说不定还挺乐意。
云清晓输了,要送应津亭他想要的生辰礼,被应津亭亲一下……
闻言,应津亭一本正经地辩驳:“哪有。我早就看出你想画我,但即便直言对你的爱慕后,我也没拿这一点来讨你欢心,直到现在为了打赌才说出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这么一说,云清晓还真有点好奇:“为什么?”
“因为现在毕竟和刚认识时不同了,那时我能心无杂念在你面前宽衣解带,可现在我对你有了绮念,脱干净后被你这双眼睛盯着,再想到你正在一笔一寸地画我……出丑是小,就怕你觉得我自制力低下,冒犯了你。”应津亭意味深长地噙着笑说。
云清晓眨了下眼睛,意识到应津亭的意思后,他霎时觉得炭火的热意全涌到他脸上了。
应津亭接着说:“所以,在你面前宽衣解带于我而言是莫大的煎熬。但到时若是赌输了,我愿赌服输,吃了这亏就是,你觉得好不好?”
云清晓只觉得自己好像被应津亭带到沟里去了。
“……那你要赌什么?”片刻后,云清晓咕哝着说。
应津亭眉眼间笑意变浓:“秦王他说要给我大办寿辰,我们不如就赌一赌他会不会在当天发难吧?”
云清晓轻啧了声:“这赌约对我不公平,我又没有你这么消息灵通,所以我先选……我赌他不会,这时间也太赶了,而且我想不到他发难能做什么,总不会是到老了突然意识到还是自己当正儿八经的皇帝比较舒服,所以干脆想趁着你过生辰、所有天潢贵胄都在,把姓应的都杀了然后自己登基吧?”
应津亭不紧不慢地颔首:“好,那我就赌他会。不过我们不用紧张,就算他真的打算像你说的这么丧心病狂,也不用怕,反正你们家的靖节军对上秦王的万杉军,不至于落了下风。”
之前云清寒带着靖节军戍守鹤城,三年期满后因为调任未下,所以绝大部分靖节军继续留在了鹤城,云清寒只带着小部分兵马回长陵述职卸任。
前段时间有关鹤城新驻军和靖节军的调动总算定下了,而云清寒在其中浑水摸鱼,不知不觉调动了和万杉军人数相当的靖节军北上回到长陵——托大宛重文轻武国策执行深入人心的福,以及秦王这段时间的确分身乏术,不然调动不会这么顺利地不打草惊蛇。
……
应津亭十分愉悦地带着赌约回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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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津亭刚登基时,宋太妃装疯症比较卖力,后来大概是看应津亭是真没打算理会她、杀了她,她就慢慢又恢复了从前那样“沉默寡言,终日恍惚”的疯症状态,装起来轻松不少。
现在突然看到应津亭过来,宋太妃一时不适应,迟钝过后还没来得及接着装,就被应津亭打断了。
“母妃,我来与你谈个交易,若你办成,事后我可以给你太后的名分,让你移居景华宫,不用继续待在这宫里装疯卖傻,你想清楚要不要谈再开口,我不想浪费时间与你周旋。”应津亭平静道。
宋太妃微微启唇,又迟疑地闭上了。
片刻后,应津亭转身要走,宋太妃这才着急,连忙说:“好!你说,你要我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