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一,皇帝寿辰,夜宴设于罗浮池边。
文武百官、宗亲世家皆携家眷出席。
先帝妃嫔们也自景华宫赶来——不出意外的话,这会是她们能参加的最后一次盛大宫宴,毕竟新帝登基头年出来走走便也罢了,视作对新帝的认可和尊崇,往后得避风头了。
宴饮人数过多,向来承办宫宴的紫薇殿安排不开,索性秦王做主,把筵席设在了罗浮池边。而宫中这罗浮池虽然位于户外,却因池水乃活水温泉,且筵席是安置在绕池的廊亭下、并非完全没有遮挡,所以即便天上飘着雪,大多人也并不会觉得冷,喝点酒了甚至还会觉得热起来。
不过云清晓体弱,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手都不想伸出来一点:“虽然有热水蒸着,但就这天气,菜端上来还是要不了一刻钟就能凉透,还怎么吃……”
云清寒失笑:“就你还能想着吃。”
云清晓挑眉:“哪有,蔺采樊他们也都想着吃呢,你看——”
今夜参加寿宴的人实在是多,云清晓那几个狐朋狗友——除了据说是生病了实在爬不起来的应敏行——虽然没有一官半职,但也被家里带进了宫,这会儿隔着一段距离挥手打招呼,没点斯文样子。
云清晓也从厚重大氅里探出手挥了挥,然后赶忙缩了回去:“算了,这天气就算菜不凉,我也不想伸手吃,等结束了回家吃吧。”
不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
就算心大如云清晓,也瞧出来了今晚这宴不太对劲,虽然说是要大办,但除了人多之外好像也瞧不出更多排场,还显得挤。
而且,人也太多了,秦王要这么多人都来,不像是为了给应津亭贺寿,倒像是想做点什么大事、让整个长陵有点头脸的都聚在这里给他做见证……
不会真让他胡言乱语说准了,秦王要丧心病狂大开杀戒今夜登基吧?
云清晓轻嘶了声,老实待在他哥身边不动了。
……
因为人多所以显得格外热闹的罗浮池外,宋太妃正站在假山后的阴影里,看着不远处的觥筹交错。
风露宫的宫人苦苦哀求:“太妃娘娘,您就跟奴才们回去吧,这天寒地冻的,您若是病了可怎么办……”
“奴才们知道太妃您一定是想起今日是陛下寿辰,所以想给陛下过寿,但您身子不好,还是回宫去,做一碗长寿面等陛下来好不好?”
虽然宋太妃还是固执不听劝要出门,但又因为她这回一反常态地冷静,好像没了疯样,风露宫的宫人们又不敢擅自对她硬来,所以只好跟在宋太妃身侧,一边怕出事地哀求一边跟着来到了罗浮池。
“本宫不见陛下,你去帮本宫给秦王传话,就说本宫要见他,他若不来,本宫就把陛下并非平德皇帝亲子的事喧闹出来,反正本宫疯了。”宋太妃说着指了个宫人。
被指到的宫人和另外几个从风露宫跟出来的,听到这话都扑通一声跪下了:“太妃!您……您这种话可不能胡说啊!”
“你装什么,你不是秦王安排来盯着本宫的吗,想见秦王身边的人、传话给他应该不难吧?快去吧,告诉秦王,就算想杀本宫灭口,他也得自己来,本宫今晚见不到他就绝不离开,还是你们想用蛮力绑了本宫回风露宫?”
“本宫的儿子是当今陛下,就算他对本宫没有母子情分,也不可能看着本宫死得蹊跷都不闻不问,届时秦王跑得了,你们谁也别想不给本宫陪葬。”宋太妃反常地言之有物了,“还不快去传话!见不见本宫,秦王自会定夺!”
几个宫人都被宋太妃的变化吓了一大跳,被指到的那个宫人咬了咬牙,起身去传话了。
宋太妃看着那宫人走远,又回想起了前几天应津亭来找她——
应津亭说:“我要你在初一宫宴之时,把秦王请离席位,在被人发现时,以秦王胁迫你污蔑我这个皇帝并非先帝正统之名控诉他。”
宋太妃犹豫:“这……你是想借题发挥,给秦王定罪?这办不到的,你太小瞧秦王在朝中的权势威严了,就算这事是真的,那些大臣也能装没看见,何况……你忘了吗,我是个疯子,疯子的指控谁会信?说不定……到时候没能拉秦王下水,反倒让人怀疑我这疯子是口出有因,怀疑你真的并非皇室血脉……我不能干,到时候秦王不会再容我。”
“不,不是我打算借题发挥,我是想要确定秦王能有借题发挥的机会,万一他临阵退缩、觉得就这么得过且过也不错,那总得靠旁人推他一把。”应津亭不紧不慢地说。
宋太妃意识到了关键:“你的意思是,秦王他本来就打算有动作……可对我来说还是风险太大了,万一到时候他随手先把我杀了,我……”
“所以,就得看母妃愿不愿意用命为自己搏一把了。”应津亭笑道,“总不能你什么都不做,我就孝顺地把太后的尊荣和往后不用再装疯卖傻的便宜送给你吧?”
宋太妃抿了抿唇,又说:“可我若是没办法把秦王请离席位呢?他可能根本不会见我。”
应津亭理所当然地说:“母妃怎么会办不到,你和秦王不是有共同的秘密吗?”
宋太妃愣了愣,然后脸上血色霎时没了,一片惨白:“你……津亭,你……你知道?不,你不可能……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应津亭笑了笑:“早在撞见你和钱家当时的禁军统领私会之前?”
宋太妃往后退了退:“我……那你应该更理解母妃当年举荐你去做质子,其实也是用心良苦啊!我怕继续留你在这大宛皇宫,秦椒他迟早看不顺眼把你杀了,我是想让你保命啊……津亭,你不要怪母妃了好不好?”
应津亭倒有点意外,没想到他这母妃装疯卖傻多年,如今脑子仍然转得挺快。
“哦,原来让我去南颖做质子,在陈家皇室里比大宛安全啊,那可真是辛苦母妃良苦用心了,既然如此,当年为何不一开始就举荐我去质子,偏要最后靠同钱家合谋、污蔑我谋害皇兄的法子?”应津亭轻啧了声,摇了摇头,“好了,母妃,我们谈交易就好,别论母子情深了。”
眼下,宋太妃站在罗浮池外,紧张地攥住自己的手帕。
片刻后,她看到远处的秦王自席间站起了身。
秦王看到清醒的宋太妃,先挥退了风露宫的宫人和跟过来的侍卫,然后语调有些冷地开口:“太妃娘娘不好好在自己宫里待着,跑到外面来淋什么雪,怎么,也想参加陛下寿宴?”
宋太妃下意识往后瑟缩了一步,然后勉强重新端出方才对宫人说话时的气势:“怎么……不行吗?本宫毕竟是陛下母妃,景华宫那边的人都进了宫,唯有本宫不能出席……秦王殿下,本宫不想再这么浑浑噩噩地待在宫里了,哪怕去景华宫都行,好歹有人气……”
秦王冷眼看着:“太妃娘娘特意挑这个时间,还用陛下身世来威胁本王见你,就是为了说这个?娘娘还是消停点吧,陛下的身世大白后,娘娘首当其冲讨不着好。”
宋太妃坚持说完:“但若是去了景华宫,本宫怕被钱太后欺辱,所以本宫也要有太后尊荣才行……”
“娘娘到底想要做什么,不如再痛快点,本王没工夫同你周旋,浪费时间。”秦王只道。
宋太妃明白了:“你不会答应本宫……”
闻言,秦王笑了:“娘娘过去不是一直担心本王要你性命吗,怎么会异想天开觉得本王如今能满足你的愿景?”
守在附近的万杉军侍卫突然有人大声斥责:“万杉军行事,禁军勿近!”
平时惫怠的禁军,这会儿不知怎么巡视起了宫防来,有支小队朝秦王和宋太妃这边过来了。
秦王皱了眉。
宋太妃也没想到会是禁军过来,她还以为应津亭会派自己的人……不过也是,应津亭回大宛还没有一年,培养不出自己的人,但靠引鹬蚌相争,让景华宫那边钱太后提前得知她和秦王要会面,再通过钱太后安排仍由钱家统领的禁军来借力打力,应津亭自己反倒能一身轻松。
事已至此,宋太妃咬咬牙,觉得再无退路,索性放声叫了出来:“救命!本宫乃陛下母妃宋太妃!秦王胁迫本宫谋害陛下不成,现要杀本宫灭口!”
第40章
秦王自己并不会武,方才因为涉及应津亭身世之事太过隐秘,所以宫人和侍卫也被遣开,现在拦不住宋太妃,不过他似是错愕了下后也没打算阻拦,就那么看着宋太妃喊完了自己一脑门撞上假山。
禁军听到了求救声,理直气壮推攘面前阻拦的万杉军,秦王中途离席、身边护卫的万杉军侍卫自然不多,禁军虽然窝囊,倒也不至于见缝插针都不会。
假山处离罗浮池宴饮一角不远,宋太妃厉声叫喊本就引起了注意,万杉军和禁军一起冲突便更显眼,撞了一脑门血的宋太妃跌跌撞撞趁机跑出了假山、跌倒在人前。
她满脸惊恐地指着后一步不慌不忙走出来的秦王:“秦王图谋不轨!”
“他先是哄骗本宫今夜以陛下母妃的身份来污蔑陛下并非先帝亲生,想要借口陛下血脉有污从而逼他退位……秦王狼子野心,本宫原先浑浑噩噩听之任之,但今夜被带到罗浮池边,看到陛下我儿后,本宫当即清明、誓死不从!”
“秦王见状便打算杀了本宫做成意外,再将本宫尸首抬到宫宴上,让所有人都以为本宫是疯疯癫癫寻子路上出了意外,扣陛下一个不孝生母的罪名……快把秦王抓起来!乱臣贼子!”
宋太妃几乎没有停歇地一口气说完,期间有万杉军想要上前阻拦,却被秦王轻飘飘拦下了,就那么看着宋太妃说完。
听到了宋太妃所言,周遭人神色各异……不论如何,就宋太妃如今谈吐,的确不像是还在发疯。
“这是怎么回事?”应津亭突然开口,似是没搞清楚状况。
他话音落下,因为没人敢回应,所以只余满场寂静。
云清晓看着这变故,心想所以秦王果然是打算今晚有大动作,难怪请这么多人来参加寿宴,原来是想让宋太妃当场污应津亭血脉!
皇室血脉兹事体大,宋太妃已疯形象深入人心,若是让秦王盘算成功,届时在场众人是会觉得宋太妃是在胡言乱语说疯话,还是会觉得宋太妃疯得不知轻重说了实话?
秦王真是心黑!
幸好宋太妃临阵倒戈,大概也是觉得应津亭这亲儿子潜力更大吧……
寂静良久,秦王抬了抬手,更多万杉军涌入罗浮池周边的同时,他带着浓重的沧桑开口:“本王今夜本就没打算太平,何须旁人特意设局激将,白费功夫。”
闻言,罗浮池边躁动四起。
宋太妃悄悄朝角落挪动。
万杉军人一多,软塌塌的禁军就没了用武之地,很快都被缴了械,罗浮池被围了起来。
云清晓和云清寒这边的亭子外也站了两个万杉军侍卫。
“没事,别怕。”云清寒低声说。
与此同时,秦王游刃有余地走到了怀世子应棠棣身边。
应棠棣被他生母、怀帝在位时的皇后章氏抱在怀里,看到秦王走过来,他下意识哭了起来。
章氏惊慌地安抚儿子,又求助地看向应棠棣的亲祖母钱太后,钱太后却闭上了眼——若是秦王还愿意周旋,那她、她们、钱家和禁军才有一搏之力,但若是秦王不再瞻前顾后,那么就像先前废了应棠棣的一只手一样,就地坑杀满朝文武甚至都不是难事,难只难在杀了之后怎么办罢了。
满朝文武都没了,那他秦椒这摄政王还摄的什么政?
所以只要秦椒不打算杀完人就自杀,他目前就还不会那么丧心病狂,但……若只坑杀天潢贵胄的应姓人呢?本就是些样子货都装不像的酒囊饭袋,大宛皇室本就不得百官臣心,朝臣还能因此和畏惧多年的秦王反抗不成?
杀了姓应的,既能让秦王自己解气,又能震慑百官,不过是后世史书又多一道杀伐血罪罢了。
可后世史书与当下何干?秦椒能从一介男妓爬上史书,本就够光耀门楣了,他若是怕史书之上名声不够好听,就不会当了这么多年的摄政王。
先前秦椒假意称病,想要激将景华宫出手,景华宫没有动作,但事到如今,倒也殊途同归没了太大差别……
钱太后捻着手中佛珠,又心想若是靖安侯府的靖节军在长陵,秦王的万杉军倒也嚣张不起来,可惜的是靖节军不在。
捻过佛珠的手突然一停,闭着眼睛的钱太后感觉到有湿热的血腥气落到了她的面前,还溅到了佛珠上几滴,与此同时应棠棣的哭声彻底停了。
章氏愣住几息,接着哭嚎出声:“我的孩子——”
秦王将刺进应棠棣心口的剑拔了出来,撑在白花花的雪地上,他看着罗浮池边惊骇失色的众人,笑道:“你们不是都觉得本王老了吗,想要另寻出路改换门庭了吗?”
“本王为大宛鞠躬尽瘁这么多年,都未篡了应家的皇位,如今老了、不中用了,先来几个凤子龙孙为本王到地底下探个路,不过分吧?”
席间宗亲那片,十来个万杉军侍卫持剑落到了颤颤巍巍的天潢贵胄脖颈上,在秦王话音落下时,剑动血出,人很快就倒了地。
血腥气满地,有血珠溅到了罗浮池池水中,很快又被活水卷散了。
如此不留余地手起刀落,其他人连尖叫都死死捂在嘴里不敢出声。
靖安侯府的席位离得近,风一吹,云清晓闻到了铁锈味。
方才云清寒及时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过了头,云清晓没有看到杀戮画面,但他还是看到了血液在雪地中蔓延开来。
然后他听到应津亭的声音不慌不忙地问:“那不知秦王是打算如何处置朕这个也姓应的呢?”
秦王笑得堪称爽朗:“陛下莫急,臣自是不会忘了您。实不相瞒,诸位,本王这越俎代庖的摄政王做了几十年,还是近日方意识到,虽然看着皇位上的应家人战战兢兢顺从本王这个外姓人实在有趣,但到底还是不如自己坐在那个位子上来得高枕无忧啊。”
听到秦王这话,云清晓有点恍惚地想,怎么还真让他之前猜中了,搞得像他对秦王有多知根知底似的……
罗浮池边更加人心惶惶,总觉得秦王现在疯得厉害,下一个手起刀落的对象指不定就是自己和自家家族族人了……而这时候,刚狠狠甩了众人一巴掌杀鸡儆猴的秦王又开始往外给甜枣了。
秦王若有所思地说:“只是本王膝下无子,继位过后只怕也没几年好活头,储君人选届时只能从朝中诸位家里的青年才俊中挑一挑了,到时还望诸位不吝举荐,为本王分忧。”
此话一出,罗浮池边人心更加躁动,只是不像方才那样只有恐慌了,滔天好处在前,满朝文武谁能不心动,一时间不少人竟觉得这秦王也没那么疯癫不可理喻了。
应津亭失笑出声:“诸卿,朕还没死,秦王和你们都盼得早了些。”
秦王冷眼看着应津亭,似是在看他还能怎么垂死挣扎——他不过是个在南颖为质十五年的年轻人,纵然有心机城府,可用权势也不值一提,秦王觉得颖国皇室的陈家人纵然再无能,也不至于看管不住一个送去时才不过五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