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知道浮蘅转变心意的可能微乎其微,冷芳携仍保有一丝期望。
浮蘅的回应是,迎着剑身,双手扣住他肩膀,死死将他抱在怀里。因为他的动作,霞光刺穿的伤口扩大,涌出的血更多。
一个充满禁锢意味、血腥味的怀抱。
两人好似睡在血池当中。
“……”冷芳携垂目,听见浮蘅平静的话语从上首传来,“我不是好人,也不是你想象当中仅仅行事恣肆偏邪的正道人。”
平静的语调中忽然多出几分笑意:“若非无意间拜入九宸宗门,我必定是屠戮万千、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我虽出身低贱,可但凡我要的,从没不能得到。”
浮蘅顿了顿,又轻轻说:“芳携,我不会放开你。若你要走,只有一个办法。用霞光杀死我。”
如此决绝,一如浮蘅的剑,出鞘便无回头,纵然伤人伤己。
那些愤怒、悲伤乃至无措渐渐被巨大的空茫淹没。浓重的铁锈味充斥鼻尖,在铺天盖地的血液中,冷芳携慢慢闭上双眼。有那么一刻,好像回到很久、很久之前,被浮蘅从邪魔口中救下的那个夜晚。
在此之前,他或许对浮蘅还有所希望,但经历过数次神魂交融,最激烈时被无数浮蘅过往的记忆冲击后,冷芳携便知没有希望了。
浮蘅很少跟他讲过去。修士只看未来,未有回首过往,除非大限将至。
冷芳携从前以为浮蘅应当出生富贵,检测出灵根后顺理成章进入九宸修炼。
其实不是。
记忆里的浮蘅很高,也很瘦,瘦得皮贴着骨头,看起来很可怕,一头枯草般的头发,一截长一截短,短的那截是被狗啃掉的。
无声吞食性命的冬夜,浮蘅衣不蔽体,在破旧寺庙里与一只瘸腿野狗争抢馒头。那馒头握拳大小,干瘪没有水分,雪白的颜色被泥土和污渍覆盖,却是一人一狗能找到的唯一一个填饱肚子的食物。
浮蘅手脚并用,用脚踹,用手去拽野狗的下腹,用嘴咬野狗的眼睛和喉咙。忍着犬牙钉穿肩膀的痛楚,将野狗咬死了。
推开野狗,没时间查看伤口,第一反应是将跌落泥尘的馒头刨起来,一个吞咽下去。即便呛嗓子,拍打胸膛缓解时也是满足的。
一个馒头对浮蘅来说,仅仅是将他从饿死边缘拉回的东西。填饱肚子,当然不够。
但还有只野狗。
冬日无火无焰,再等片刻野狗恐怕冻成冰雕。来不及休息,又一扑而上,用牙齿撕咬吞咽,腥臭的狗肉和鲜血一同涌入,吃出一身血衣。
这样的浮蘅?
在与饥民一同逃难时遇到从前一饭之恩的恩人,恩人摔倒在泥水中,被数人践踏,头破血流,手脚不自然地弯曲。
认出了高大的浮蘅,恩人面露希冀,却眼睁睁看着浮蘅无视他走远。
“等等!”恩人用尽全身力气喊他,“你,你扶我一把!不要走!”
浮蘅脚步不停,听见恩人声嘶力竭:“忘恩负义之徒!难有好下场!”
他终于停了,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形容狼狈的恩人,缓缓道:“你是给过我饭吃,但那又如何?”
浮蘅像个少年郎微微歪头:“自己好心没处放了,我没求你帮我,上赶着来,以为能凭这个要挟我?”
更多难民奔来,恩人被淹没。浮蘅听见他的痛呼,面无表情的脸上反而露出一个微笑。
后来侥幸被修士看中,带回九宸外门修炼,面对同门的排挤为难,浮蘅渐渐收敛外露的桀骜和凶意,表现出温和可亲的假象。
这样的浮蘅。
以及姜剑雨师尊死时,浮蘅站在一旁等待对方咽气,面无表情,毫无动容,像一头不知情感的野兽。
回忆里浮蘅的思绪淡然,未因同门当场身死有任何波澜,反而因为被迫等在这里为对方收敛尸骨而产生嫌恶之情。
‘等回宗门后,要给芳携做什么呢?’
无聊至极,竟然思考起回去后要给他做什么饭。
这样的浮蘅……
鲜廉寡耻,冷心冷肺若此!
最令冷芳携惊疑不定的,是那些回忆片段中浮蘅偶尔露出的红瞳。
第19章 “圣尊对我师父的爱护,宗门有目共睹,可是否又过于看重呢?”
无法逃离,便只能修炼。
修士间神魂交融不仅有停留在感官上的快/感,还能增进修为较低一方的修为,凝实神识,也就是俗称的“双修”。但双修的要求更低,有时肉/体上进行交合,辅之以专门的功法口诀也能成事。
因此冷芳携痛苦崩溃之余,修为反而一日千里,加上混元珠的作用,分明刚入化神,不到半年便巩固修为迈入化神三重境。若能保持,要不了数年破关入合体也易如反掌。
神魂交融凝实神识,神识强大后,冷芳携渐渐能在极度欢愉的浪潮中找回理智,有一时片刻的清醒,不至于显得过于狼狈失守。
一连数月,他闭门不出,剑峰不接外客。虽说他和浮蘅的作风历来如此,从前封闭山门十几年也不是没有过,可结合之前秘境出现了问题,宗门内有不少人都觉得不对劲。
其中最为担忧的便是厉凌尘。
不同于其他人,他是唯一看破了浮蘅对冷芳携不伦念头的人,秘境提前结束,出来时却发现师父失去了踪影。
按蝴蝶道君所说,师父改道帮浮蘅圣尊做事了。那时他就觉得定然出了什么事。
师父一连数月不露面,也未在玉珏上联系他。厉凌尘便知道,肯定是浮蘅作祟。
再想到秘境开启之前,师父与同为双壁的柳今歌碰面,二人关系亲密,又有诸多日后会结为道侣的传闻。厉凌尘当时都嫉妒难忍,浮现出无数阴暗想法,何况浮蘅呢?
师父于他是天上明月,皎洁孤傲,高不可攀,即便心存妄念,也清楚自身低贱卑微,有再多妄想嫉妒全忍在心间慢慢消解。
可浮蘅不同,他地位高高在上,修为通天,此等人物大概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师父之于他乃掌中珍物,岂容他人觊觎?更不用说师父擅自逃离掌控,要与外宗子弟结为道侣了。
为此发疯囚禁师父不是不可能。
但即便猜出了浮蘅的想法,厉凌尘现下还是什么都不能做。此前不是没有出现过类似情形,当时他去剑峰想拜访师父,看师父的状况,尚且被童子阻拦打伤,何况这回情形更加棘手。
他贸然前往,对浮蘅恐怕又是一重刺激。
只能忍耐心中焦虑,暗自等待,祈祷浮蘅此回的发疯只是暂时,要不了多久师父便能重新露面。
可是等啊等,厉凌尘已破关筑基,始终未等到冷芳携露面。
他坐不住了,种种猜测在脑海里回旋,最终决定去找周淮大师兄。
因他修为进步神速,在内门弟子里崭露头角,还算一位排的上号的人物,宗门里的人已少有给脸色的。魑魅仙宫外迎逢的童子见到他,听闻厉凌尘找大师兄有要事商量,不仅没有冷视阻拦,反而异常迅速地向内请示。
宫门打开,小童带厉凌尘往里走,走过数道灰色阶梯,便见恢弘宽敞的大殿上,大师兄盘腿而坐,一手拿笔,一手捋袖,檀发微垂,正凝神处理宗门事务。
“叨扰大师兄了。”厉凌尘正欲见礼,大师兄挥挥衣袖,曼声道:“不必多礼。”
搁下笔,从繁杂的宗门俗务中抽身而出,看向满目肃然的厉凌尘,大师兄在心中微微叹气。厉凌尘这弟子终日痴迷修炼,少与人交往,这回突然跑来找他,为的只能是冷师弟。
这小子,分明还未与师弟行拜师礼,却像个还没断奶的娃娃一般,大人不过消失片刻,便哭闹着要寻。
“我知道你的来意,但我也不知晓冷师弟目前的状况。一来修士闭关动辄数年,一闭百年的也常见,只不过半年不到,你就要去寻你师父了吗?若冷师弟正处关键时刻,你突然上门打扰,岂不令他功亏一篑?二来……”大师兄顿了顿,继续说,“以你目前的修为,冷师弟之事,你也根本没资格过问。师徒?宗门玉牒尚未记载,你还未得到剑峰认可。且若出了事,自有其他人出面。”
他淡淡道:“你现在行事,不知尊卑上下。就连这魑魅仙宫,若非倚仗冷师弟之势,你也根本进不来。”
言语淡淡,其中含义却不可谓不令人惶恐。
厉凌尘很冷静,先是谢罪认罚,条理明顺地坦白对师父的担忧。
一切陈述完毕后,他蓦地抬首,以近乎不敬的姿态看向大师兄。
他意有所指道:“圣尊对我师父的爱护,宗门有目共睹,可是否又过于看重呢?”
“哦?”大师兄眉头微挑,语气冷下来,“厉凌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厉凌尘拱手:“小子言语无状,或许冒犯。可我提及之事,还望大师兄考虑。”
大师兄目送他离去的背影,被他这一下搅得神思不属,更无心继续处理俗务。他拧了拧眉,斜飞入鬓的眉苦闷地皱起来。
身后传来一声冷哼。
姜剑雨自屏风后走出,直直道:“我看那小子说的没错。”
原来厉凌尘进来时,她正与大师兄商谈宗门铸剑一时。听到厉凌尘求见,大师兄本想令厉凌尘择日再见,她却因厉凌尘与冷芳携的关系,让厉凌尘进来,自己躲到屏风后。
大师兄以为厉凌尘无非又欲拜见冷芳携,对姜剑雨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知道厉凌尘胆大包天,大殿上公然意指圣尊。
“冷芳携什么都好,坏就坏在有那样一位师父。”提及浮蘅,姜剑雨神情厌恶,冷笑着说,“都说浮蘅如何爱重他,可我看不然,以圣尊的脾性,指不定待芳携如何。”
只要提到圣尊,姜剑雨便是这幅厌恶至极的模样。大师兄无奈,但知晓姜剑雨向来只在嘴上发泄不平之气,便没说什么。
又听她提到从前之事:“我师尊与浮蘅一道开拓天外境。是,师尊当时伤重,已回天乏术,便是浮蘅也做不了什么。我也从不认为师尊因浮蘅而死。可浮蘅竟冷视我师尊在痛苦中死去!”
“师尊位至合体,兢兢业业为了宗门,便是浮蘅从前的佩剑,也是我师尊打造,哪里对不起浮蘅,让他竟然如此冷心冷肺?!”
若不是拿到师尊留给她的余味珠,姜剑雨还不知道自己亲如父女的师尊死前竟那样凄惨。
“浮蘅当时的表情……”姜剑雨瞪着眼说,“那样的表情,好像我师尊是什么累赘……呵呵,你与旁人未见到当时最后的影像,当然只觉得浮蘅过于理性。”
“独有我知道,他不是理性,根本就是一头……”畜生。
最后二字,姜剑雨忍在喉间,在大师兄严厉的目光下并未吐出。
“好了。冷师弟的事我自会处理,铸剑之事,还望你上心。”大师兄揭过话头。
就连他也觉得圣尊看似温和,其实过于冷清了,天地万物,除了师弟一人,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对抚育他的九宸宗门亦不抱有什么情感。
又想到青山秘境一事,秘境突然提前结束,冷芳携当时恰好不知去向,如此瓜田李下之事,另外两宗已派人前来询问,浮蘅圣尊只敷衍几句,连面也不见。
碍及圣尊修为地位,其余人不敢冒犯,加之秘境中无弟子受伤,且只是提前结束、并未塌散,便糊里糊涂揭过,再不言论。
但宗门里的人觉得圣尊此回行事,过于恣肆了。
到底事涉冷芳携,大师兄思索再三,发出一道云信。
结果一直未收到答复。
大师兄自认还算了解这位师弟,因为交友少,即便闭关中途收到云信也会阅览答复,全然无视,不像师弟的作风。
这不正常。
他试探性询问掌门,掌门闻言,向来平静从容地脸上露出忧虑之色。
“……这样,你亲自走一趟。就说去送节礼。”思索再三,掌门决意过问。
“弟子领命。”大师兄拜首。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掌门强自按捺心中忧虑。
不出所料,大师兄吃了闭门羹。还是之前那个童子,他的待遇和当时的厉凌尘一模一样。
节礼被那小童收自袖间,又被阵法阻拦在外,大师兄不好强闯,只能道明来意,说为见冷芳携,与他谈论修炼之事。
小童仍是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