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今歌他,看到了我的心魔。”
“若放任他离开,等待我的定然是天下人的围剿。从前庇佑苍生者,被苍生群起而攻之。芳携,你愿意看到那样的场景吗?”浮蘅柔和的声音中多出几分蛊惑引诱的意味,“跟我回去吧。芳携同我回家,柳今歌还能得一个体面,说不定我一高兴就放过他了。且你心知肚明,你们二人根本反抗不了我。”
见冷芳携沉默以对,忽然阴沉嫉恨地说:“还是说你就这么喜欢那个奸夫?要跟他私奔!若被我捉回去,不仅那奸夫下场凄惨,芳携,你也要受些惩罚的。”
他口中的惩罚,无非是些古怪的淫刑。在他稚弱的神识之上,有太多的乐趣可寻。
阴沉很快被款款的笑意取代,浮蘅看着他:“如此,也不跟我回去吗?”
脸色变化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但他说的话不无道理:逃?禁锁天地布下,剑峰对他们无疑是天罗地网,难有生机,且浮蘅修为冠绝天下,便是掌门察觉异动出面,一时也奈何不了他;但若乖乖留下,与他回去,柳今歌或许还有生路。
看冷芳携缓缓垂首,好看的眉头轻轻蹙起,面露犹疑之色,显然因他的话正举棋不定,浮蘅心中感到莫大的愉悦。
愉快之下,连说话的语气都多出几分柔软,不断劝哄爱徒放弃逃跑。
冷芳携低头道:“我……”
浮蘅笑吟吟地看他。
“师尊你知道,我最厌恶任人摆布。”冷芳携忽然抬头,“我岂能束手待毙!”
暗淡的月光中,一抹灼目耀眼的光芒自他眉心一射即出,电光火石般奔向浮蘅。
霞光剑€€€€出鞘!
飞剑斩妖魔!
“看来你还是固执,听不进我的话。”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徒留阴霾,浮蘅任由剑光洞穿身体,不躲不避。
原来眼前的浮蘅根本只是一道幻影,一触即散。
冷芳携一点也不惊讶,立刻纵身飞驰,奔向空中澄澈怪异的圆月。
剑随心动,一往无前,一剑洞破压抑低垂的穹庐!
死寂的原野轰然崩碎,待他立于天际,便见脚下荒芜大地景象变换,青衣修士形容狼狈,与黑衣心魔相对而立。
几阶修为的差异无异于天堑,再加上禁锁天地,柳今歌在心魔面前只能勉强支撑,饶是如此,一段时间下来已满身伤痕、气息虚弱。
折柳剑不断发出短啸之音,企图守护心意相通的修士。奈何在心魔面前,犹如小童玩具般羸弱不堪。
忽然,柳今歌发觉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大散,一道光线洞破黑天直刺而下,熠熠生光。
“霞光!”他认出冷芳携的剑意,连忙抬首,想让他赶快逃离,却发现霞光的剑意只是一瞬,其后渐渐消退,像被什么阻拦住一样。
心魔阴恻恻地说:“死奸夫,别妄想他来帮你了!”
这样,正好。
免得伤到他。
柳今歌擦掉唇角溢出的鲜血,缓缓站直了身体。
他厉声唤道:“折柳!”
……
那头,冷芳携发觉空中圆月正是另一片原野,看到里面的柳今歌时,本想去帮忙。哪知企图穿过屏障之际,四野变换。
首先嗅到了火焰升腾燃烧的古怪气味,继而是大片大片鲜红的、深褐的、流淌的、凝结的血液,这是一方血与火构筑的天地。
冷芳携的神魂缩在一名小童体内,低矮的视角只能看到无数影影幢幢的鬼影,它们穿行于火焰中,不断啸叫、哭喊。大部分没有神智,只是僵硬行走的木偶傀儡;少部分却如人一般换上鲜亮华美的衣裳,呼奴使婢,若非一张血口未完全掩藏,真以为鬼蜮中尚有活人生存。
这里是不夜镇。不夜镇没有白天,只有火焰、鲜血,和邪魔。
他不知为何,走入过去的幻影回忆当中,回到被白狼哺育养大的地方。不过不能自发行动,只能缩在过去的自己身上,旁观一切发生。
看了一阵,冷芳携发现自己回到了白狼死后。失去庇佑的孩童在偌大的不夜镇中东躲西藏,因为自小在邪魔堆里长大,身上的人味淡到几乎没有,只要好好躲起来,不让那些邪魔发现便能生存下去。
饿了就吃白狼的尸体,尸体吃完后就啃树皮,偶尔抓到一两只老鼠吃€€€€邪魔只对人味敏感,对其他生物倒无知无觉。
小童一身伶仃,皮肉紧紧贴着骨头,抱腿蜷缩起来比一个皮球大不了多少,最喜欢躲在寺庙的塑像里,透过中空的塑像观察四周,既安全又满是趣味。
浮蘅将他拉入这里用意为何?
冷芳携皱眉。
他现下无法行动,便只能看孩童整日蜷缩在寺庙当中,鼓胀的小肚子饿得瘪下去才抓出一块狼肉,不顾血腥和臭味狼吞虎咽。就这样过了好几天。
这一日,寺庙忽然发出一声轰鸣,孩童躲藏的塑像被几颗漫无目的漂移的火球击散,他躲避不及,直接暴露在寺庙众多邪魔的眼中。
……是人!
那些如傀儡般整日没滋没味,只尖叫呐喊的邪魔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人力岂能与妖魔的力量相比?
不出所料,孩童被抓住了。
那些邪魔围绕着他,双眼发出青色赤红可怖的光,视线在细瘦的手臂和小腿处流连。
鲜美的人。
孩童不知恐惧,却也在那样贪婪的眼神中感到威胁,顿时四肢抓地、躬起脊背,犹如野狼般发出威胁性十足的咆哮。但因为那小小的身体,完全不像白狼能震慑邪魔。
若非那日浮蘅路过屠魔,早就沦为邪魔的腹中餐。
是了,这是他与浮蘅初见之时。
终日不歇、熊熊燃烧的烟火如同遇到热油,瞬间升腾,漆黑的夜空熏出一片惨红的颜色。突如其来的变化引起邪魔们的注意,它们偏头看,发现连片的火幕被一道冷光劈开,分成两股,一名檀发雪衣的修士自中走出。
所到之处,邪魔灰飞烟灭。
孩童的瞳仁中,跳跃的火焰与面无表情的修士取代了一切。
危险!
那个白色邪魔很危险!
周遭邪魔消散后,孩童第一时间往寺庙的后门奔去。他手足并用,不似常人走动跑路,锐利的指甲在墙壁上一抓,便隔空飞跃,在火焰的影子内穿梭。跑出寺庙,奔向长街,他要回到白狼死去的地方,那里是整个不夜镇最安全之处。
却不料雪衣修士只当他的逃跑是个解闷的游戏,没跑出多远,孩童就被抓住€€€€一只苍劲有力的手捏住他的后脖颈,孩童整个被提起来。
他发出险恶的叫声,五指在那手上抠挖,还试图低头撕咬。
对修士来说,全都不痛不痒。
“人?”白衣修士€€€€浮蘅捏着孩童的脖颈,将他转过来,正面对他,指腹危险地擦过喉咙,要害之处被扼住,狼孩的身体下意识僵硬起来。
浮蘅居高临下、不带温度地看着他,少了邪魔的啸叫,四周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火焰燃烧升腾的声音。静默片刻,浮蘅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浮起笑意,一下将孩童搂抱在怀里,按着他枯草般杂乱的头发,抵在胸口。
仙人从邪魔口中救下孩童,抱着他在火海中穿行,残存的邪魔扑来,未能近身便俱都灰飞烟灭。
冷芳携借着孩童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一切发生。
他虽然选择沉浸式扮演,年龄小时,心智也是孩童,可身为快穿者记忆力超群,直到现在也能清楚地记得过去发生的一切。浮蘅让他再看一次二人初见,实无必要。
难道他以为冷芳携看后,真会想起师徒之间的往日情谊,乖乖跟着他走吗?
率先斩断师徒情谊的可是浮蘅自己!
这时,冷芳携看到浮蘅被火焰映长的影子中,隐隐绰绰走出一道虚实不定的身影。那身影浑身漆黑,面无表情,仿佛没有神智的人偶。
即便如此,冷芳携也能认出对方。
是日后的心魔。
心魔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跟在浮蘅身后,随着时间推移,原本凝实的影子渐渐转淡,即将消失之际,他忽然抬首,与孩童,或者说孩童体内的冷芳携对上视线。
麻木漆黑的眼瞳顿生灵彩。
……这究竟是过去就发生过的事,还是现在才有的变化?
正惊疑不定,又发现随着浮蘅走远,四周景色变换,不夜镇被一片桃林取代。
桃林两侧悬挂着红色灯笼,烛火在纱罩中明明灭灭。一根蜡烛发出的光芒虽然微弱,但成片的蜡烛便如星海光辉,将足下小径映得透亮。
现在不是桃花开的时节,春晖阵法却让桃树缀满花枝,万紫千红,瑰奇秀丽。红色的纱布泛着点点银光,将一颗又一颗桃树连接在一起。本该是一处值得欣赏的景致,却因在沉沉黑夜中,在被人禁锢的处境里,显得异常诡异。
收回打量的眼神,冷芳携发现四肢细瘦的幼童躯体不知何时恢复正常,但他依旧不能动弹,浮蘅的神识像一张巨网将他抓牢,一刻也不松懈。
浮蘅抱着现在的他,与从前抱着骨轻肉少的小孩没有区别,手依旧那样稳。
甚至因为两人如今越发扭曲的关系,揽在冷芳携腰侧的那只手如铁箍。他竟然感到隐隐的痛意。
“你不要想着自爆灵核了。”浮蘅淡声说,“现下你和凡人无异,一丝一毫的灵力都用不了。”
这是他用神识缠绕禁锢冷芳携的结果,当浮蘅铁了心要禁锢住他,冷芳携毫无反抗之力。
冷芳携安静地贴着浮蘅的肩膀。如果浮蘅真要杀柳今歌,他确实有自爆灵核的打算€€€€那会使他进行几百年的任务功亏一篑,不过相较于任务完成度,他更在意无辜之人的性命,原剧情里,柳今歌是成功飞升了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浮蘅也防着他。
浮蘅抱他走到桃树簇拥的中心处,那里摆着一张金漆垂花柱式的拔步床,挂檐和横眉处镂刻有花纹,四方被细腻的云纱笼罩。床外侧摆放一对龙凤纹的喜烛,四方大小的桌上搁着一柄玉如意。
冷芳携被放下,深陷入柔软的绸缎中,眼睁睁看着浮蘅伸手解开腰间的绥带。
这一身是浮蘅为他挑选,再亲自换上,现在脱下来也动作快速,不忙不乱。
细腻的肌肤袒露在月光和凉风下,再被绛红色的婚服覆盖、包裹起来。到了浮蘅自己,他只伸手一抹,便换上与冷芳携身上类似的服饰。
“都说凡人夫妻成亲,当夜有洞房花烛。和合大典只是对外彰显你我二人结为道侣,不如洞房来得亲昵。我想,便在今夜办一次只你我二人的婚礼罢。”
“顺便让那奸夫观礼。他需要知道,你不是他能妄想的人。”
听到这句话,冷芳携想笑。他现在如同浮蘅的布偶娃娃一般任他妆点,除了眨眼微笑,做不出更多动作。只是他的笑嘲讽意味十足,像一柄冷艳的刀。
浮蘅伸手捏着冷芳携的下巴,神识在他灵窍中翻阅、搜寻。冷芳携感到过往的一切记忆赤/裸袒露在浮蘅面前,最终停留在他与柳今歌初遇时。
那时他刚入金丹,接到宗门任务去凡人都城内搜寻一只狡猾的邪魔,在一处繁华市坊的酒楼中寻找到踪迹。
邪魔正欲侵蚀人心,冷芳携与它的猎物擦身而过,果断挥剑。狡猾的邪魔察觉到危机,立时飞出躲避,然而快不过霞光的速度,一击命中。残存的躯体跃入酒楼下熙攘的人群,企图寄生,被等在下面的柳今歌断绝最后希望。
被障眼法术遮蔽了双眼的凡人们尚不知刚刚捡回一条性命,兀自穿梭。冷芳携垂目,去看刚刚与他配合的修士是谁,便与一张恶鬼面具对上视线。
面具之下的人声音意外柔和清亮:“道友你好,我是柳今歌。”
彼时少年意气,相随而行,斩妖除魔,可今日呢?
因为浮蘅这个举动,冷芳携胸口发闷,隐隐泛着恶心。
“真美好啊。”他听见浮蘅语气平静,“你那时便有与他结为道侣的心思吗?”
冷芳携都要被他奇怪的想法逗笑了。
“师尊,你总是那样异想天开吗?”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