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只是浅浅一瞬,然后隐没无痕,再度涌上心头的是淡淡的忧思。
……芳携已经很久没有回复他的云信。一连十三封,全部石沉大海。
柳今歌了解他的性子,就算是有深仇大恨的敌人,冷芳携也不可能对云信视若无睹。他看似矜傲,其实会好好回复每一封信。对一些辱骂贬低的信件,也会回一个“滚”字。
对他的云信,更加不可能无视,一直不回复,很有可能遇到了问题。
那日秘境外相见,柳今歌本想开口询问,奈何冷芳携似乎有要事,心事重重地离开,他不好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冷芳携离去。
本以为秘境结束后还有机会,却不料青山秘境提前结束,当夜劫云万里€€€€有人要渡化神劫!而冷芳携失去踪影,只有蝴蝶道君出面。
魏云说冷芳携遵师法旨办事,柳今歌猜得出,那位渡劫之人大概就是冷芳携。
于是等到劫云散去,天清气朗,他送出云信,恭贺对方率先一步成就“半神”,结果始终未得答复。
纵使为了巩固修为而闭关,以冷芳携的性格,也该先出面澄清有关秘境的疑惑,再对有损失的弟子补偿才是。绝无可能闭缩在剑峰之上,连无上宗和血元宗派去询问的长老都不相见。
完全不合常理。
柳今歌隐隐觉得不对劲,这几日在通天楼阁中沉不下心,思绪总忍不住飞向九宸剑峰的方向。得不到冷芳携当面确切的答复,他安不了心,自然无法安心修炼。
于是打算前往九宸,拜访冷芳携。
去见心上人,饶是向来潇洒从容的柳今歌也忍不住打扮一番,换了身深青色法衣,腰系月白丝绦,发入垂龙簪,周身气度逼人。
许多修士好华服精舍,柳今歌不是那样的人。在他看来,修士之身份不需要外物装点,只看修为足以震慑一方。今日忽然打扮,之前那些小弟子因此生出许多猜测不奇怪。
他们不知道向来气度从容的柳师兄面对心上人时也会卑怯,也会想方设法让心上人另眼相看。
柳今歌现下既忧且喜,忧的是即将要见到冷芳携,喜的也是即将见到冷芳携。顿步凝神运气,如此再三,才勉强压下复杂难言的心绪。
再抬首时,忽然撞见不远处行来的紫衣道人。
那道人相貌堂堂,俊眉修目,眉心一点朱红,神情冷峻,正是无上宗此代道子周少知。
周少知察觉到柳今歌,冷眸里闪过一丝阴郁,灵光忽然闪烁几下,眨眼便至柳今歌身前,森森剑芒已经迫在眼前,威势逼人,更有蓄势待发之意。
柳今歌负手,从容相待。
忽然,剑势消褪,周少白扯出抹僵硬的笑:“柳师弟。”
“周师兄。”柳今歌拱手。
周少白上下打量,心下了然,笑容转冷:“真是满面春风啊,柳师弟打算离宗?”
柳今歌:“是。”
周少白看他的眼神瞬间可怖,杀机四溢,若非身处宗门,恐怕剑已出鞘。
从前风光霁月,孤高如明月的道子满身阴郁,已沾染尘俗晦物。
“你别得意。”周少白侧身而过,声音阴恻恻的,“只不过又是一个失败者。”
咬牙切齿地说,似乎这样就能变成事实。
柳今歌笑了笑,那些近乎诅咒的话全然不被他放在心上。正如周少白自己说的,一个失败者而已,有什么必要放在心上?
且纵使他被冷芳携拒绝,也改变不了他与冷芳携是修炼一途中心意相通的知交好友,冷芳携一日不找道侣,他便一日是他最亲密的人。就算要找,难道还能越过他。
谁又能取代他在冷芳携心中的地位?
周少白吗?
冷芳携甚至记不住他的名字。
何其可笑的一个人。
若他能坐稳无上宗道子的位置,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可看周少白现在的状态,无须他出手,要不了多久道子之位失落,身为一名普通无上弟子,有何颜面再出现在芳携面前?
靠他那张冷脸吗。
心头嗤笑,柳今歌面上挂着开朗笑意,飘然离宗,遁向九宸宗门。
一路御剑飞驰,如电光闪过,势不可挡。
行到半途,撞见一只邪魔正兴风作浪,柳今歌毫不犹豫,长剑脱手,斩却邪魔。此后又遇到几只,邪魔不算强,但处理起来也浪费时间,等赶到九宸宗门前,时至傍晚,金乌西坠,霞云漫天。
九宸宗内景色万千,瑞气千条。柳今歌立于玉龙门前,恭敬有礼,向门前值守的弟子说明来意。
门柱上盘旋的玉龙一眼闭上,一眼睁开,澄黄的眸子打转,随后缓缓闭上。弟子便知晓来人身份无异,非是邪魔伪装,而是真正的双壁之一柳今歌。
“冷师兄近日闭关,恐怕无暇见外人。”因柳今歌气质温和,弟子见了心生好感,忍不住提醒他,怕这位道君一场空。
柳今歌洒然一笑:“我知晓。还望道友替我传一传话。”
一名无上宗的元婴道君上门,且是位声名赫赫的修士,就算与门内道君是好友,按例也要报给大师兄知晓。弟子点头,正欲使用玉珏,忽然一道符诏飞来,其上刻着寥寥数语,笔意纵横,飞扬恣肆。
弟子忍着逼人的剑芒看清内容后,心头一惊,与同伴对了下眼,转身朝柳今歌拱手:“柳道君,剑峰位于宗门西方,山峰挺拔,为西方诸峰里最高的一座。你从此处行便是,若有其他事情,可使用这枚玉珏。”
柳今歌眉头微挑,虽不知这弟子为何面色奇异,突然让他进去了,但他急着去见冷芳携,没时间思量太多,收下玉珏便御剑飞驰,碧芒远遁。
待他走后,这弟子方惊讶出声:“真稀奇,竟然是圣尊法旨!”
他在玉龙门前值守近五十年,连圣尊的面都没见过,这回居然亲眼看到圣尊手书。那些通天彻地的能人异士向来只活在宗门同伴的八卦里,此番亲历,对那弟子无异于一场奇妙的经历。
他同伴听后道:“不奇怪。圣尊对冷师兄那么好,这回冷师兄的好友来访,出符诏不奇怪。”
弟子便笑:“照你的话,圣尊也会像个凡人父母,出面亲自招待柳道君咯?”
同伴觑他一眼:“你还真敢说啊……”
说话间,宗门天色忽然大变,霞色的云彩染上灰影,乌云掩映。天象瞬息万变,不过眨眼的功夫,天幕低垂暗沉,一道耀目的雷光自厚重云层间闪过。
那弟子抬头望天,发觉空中灵机随之变换,叹了口气:“看天色,怎么又要下雨!”
他同伴凝神:“不似正常的天象接替,是哪位道君试验法术么……”
“算了,虽然我讨厌下雨,不过雨也近不了我身。还是先报予大师兄知晓,就算是大师兄,听到圣尊出法旨的消息,估计也会很惊讶。”那弟子挠挠头,捏着玉珏正准备注入灵力,身体忽然顿住。
天色愈来愈暗,空中清爽的夜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闷压抑的湿热,好似夏夜暴雨来前的景象。
“是一场大雨啊……”那弟子喃喃。
全然忘记了上一秒要做的事情。
那头,柳今歌随着门前弟子的指示飞遁,途中遇到数座灵峰,或扎根大地,或漂浮半空,或云雾缭绕,或山清水秀,宗内景象与无上全然不同,别有一番出尘。
此前他未来过九宸,只听冷芳携描述过,现在看来,果然不负扶元第一绝景的美名。
大概一刻钟的功夫,柳今歌收剑停滞。眼前山峰奇绝,有拔天之姿,峰顶已近天高,其上居然还停有一座灵宫。现下虽乌云浮现,也不难看出灵宫的不凡之处。
想必这里就是芳携从小长大的剑峰了。
据说芳携未来之前,浮蘅圣尊对修炼府邸不甚上心,以至剑峰虽位置绝佳、灵机充沛,实则枯草杂生,比无人居住的野峰还不如。等到圣尊收弟子入门,嫌弃剑峰过于荒凉,不利于爱徒成长,便亲自刻下“春晖”大阵,剑峰景色倏然变换,再不复从前凄凉。
许是提前安排过,柳今歌未从大阵中觉察到排斥之意,观察片刻,便收剑落地。
不远处一位雪衣童子默然静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请问你们道君现下何处?”柳今歌清了清嗓子,柔声询问。
童子看着他,声音也跟表情一样冷,听着很冻人,倒与剑峰很相配:“道君正在闭关,紧要时机,须徐徐渐进,不得受外界滋扰,亦不便见旁人。当头乃圣尊出符诏,迎道君前来。要见冷师兄,还请道君稍等片刻。”
说罢,童子挥一挥衣袖,天地变换,柳今歌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大殿。殿内空旷,除了几方座椅,并无他物。显然剑峰没怎么待过外客。
“原来是圣尊出面。”柳今歌表面上恭敬有礼,内里却生出微妙的不喜来。
按理说,冷芳携与其师关系亲密,浮蘅于他与父兄无异。他要想成为冷芳携的道侣,得到浮蘅的认可显然十分重要。柳今歌只听说过浮蘅圣尊的事迹,对方的行事不令他感官不适,为着冷芳携,对浮蘅再怎么样也该有些微好感才是。
他却没由来的不怎么喜欢圣尊,每每提及浮蘅,心头总有股恶气萦绕不散,让柳今歌很是沮丧,以为自己看似心胸宽阔,实则如小人,连道济天下的圣尊也看不顺心。
不过也不算没有缘由。
此前他与冷芳携皆沉迷修炼,交流往来说到兴头,好几次被浮蘅忽然而至的云信抑或其他遏止,交流中断,其后难续,冷芳携行踪不定,再找时机就很难了。
且近年冷芳携与浮蘅似乎有了矛盾,两相结合,柳今歌对浮蘅怎样都生不出好感。
好在浮蘅不知道他的想法,再过不久应该飞升前往恢弘大界,打扰不了他与冷芳携,柳今歌便打算只维持表面功夫。
童子说明时柳今歌其实很惊奇,按照浮蘅往日的风格,本以为他不会让他见冷芳携,没想到童子居然领他来了。
等待总显得漫长,其实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童子便道:“冷师兄出关了。柳道君,还请跟我来,春晖阵复杂,不要走错了地方。”
他领着柳今歌走走停停,一时掐诀,一时默念,穿过无数楼阁阵法,来到一处游廊前。
游廊外一片姹紫嫣红的垂梦,累累花苞之下,冷芳携侧对他盘腿而坐,发丝散落,垂至腰际,宽大的衣袖盖出一片花瓣似的空间。
他怀中抱剑,双目微闭,应当正观想霞光剑像。
柳今歌迈步进入此方世界的一瞬间,他便察觉到与浮蘅截然不同的灵力波动。微微偏头,斜睨过来,看到来者是柳今歌,平静无波的眼底泛起波澜。
“你怎么来了?”
这个时候,浮蘅怎么会让外人进来?
柳今歌不知晓他的想法,笑着解释来意,因为心头隐约的郝意,他缓缓坐下,先说及秘境之事。
听后,冷芳携道:“我因故压制修为前往秘境,途中遇到邪魔,那邪魔有些奇异,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其斩杀。斩杀时的灵气波动恰好冲破关隘,引动天地雷劫,我只好忍住反噬破开秘境,悄悄离去。”
他隐去很多关键信息,跟柳今歌说了个大概。至于为何忽然起意进入秘境,他未说,柳今歌也未主动询问。
“原来如此。”柳今歌颔首,“难怪秘境结束后只有魏道友出面,不见你踪影。那夜恰逢化神雷劫,我便猜定是你了。”
“至于因秘境提前关闭受损的弟子,”冷芳携递给柳今歌一枚储物戒,“我现下正是紧要关头,不便出去。里面的东西,你帮我分给那些弟子吧。”
“好。”柳今歌爽快收下,却是一顿,沉默片刻,忽然直视冷芳携的双眼,“我此来还有第二件事想问一问你。”
“芳携,我之前送出云信一共一十三封,不知你是否收到?”见冷芳携微微摇头,柳今歌将每一封云信的内容说了个大概,又很温柔地说,“其实大都是道侣一事。如果你无意于我,不必躲我。我想即便我们没有做道侣的缘分,也还是知交好友,不想因此而彼此疏远,徒留遗憾。”
他心想,以芳携目前的态度,乍然说破为时尚早,于己不利,还是徐徐图之。
冷芳携听罢,也坦诚地说出心中想法。
“柳道友,我此前对你,确实动过心。”
他说。
……
“看啊,芳携果然喜欢他!”一墙之隔的距离,浮蘅凝视着相靠而坐的二人,心魔蛊惑之语一声声传入耳内,“他对柳今歌那样温柔,不是心悦他是什么?为此,芳携居然与柳今歌谈及道侣之事。”
“扶元界皆知,那二人天造地设、佳偶天成,是天生一对的道侣。”
句句刺心。
“而对你呢?也是,柳今歌珠玉在前,芳携怎么会看得上你我,恨且来不及,哪会有爱呢?”
心魔低语:“你用再多手段,芳携都看不见你。未来,他与柳今歌会是扶元界一对神仙眷侣,而你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