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骆希声参加的第一个早朝,他感觉自己刚躺下去没多久,就又得起来了。睡眠不足,吃饭都不香,他怕在朝会上出丑,干脆靠着口水生吞了两个饼子,一口水都没喝。
和顶头上司碰面时,他眼睛都睁不开。
按理说,以他那芝麻大小的官阶,根本没有参加朝会、面见皇帝的资格。是他的上司大理寺少卿破格把他带上,主要防止皇帝过问京城近来发生的拐卖儿童案,完全混日子的少卿回答不上。
满目朱紫,全都是大人物,骆希声不敢乱走,紧紧跟着少卿走到一列队伍里,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发觉领头之人似乎是他上司的上司€€€€大理寺卿,沈质。
对方手持象牙朝笏,身着赤色麒麟袍,眉眼修长俊朗,通身气度不凡。
骆希声自认只是个小人物,不敢跟身边的官员攀谈,埋头盯着地砖,木偶一般跟随少卿行礼,站着听别的人议事。
皇帝很少开口,大部分是大臣说了一通,互相辩论,他再一锤定音。由此可见天成帝的威势,就连公认强硬派的易阁老也不敢轻易推翻皇帝的决定。
那都与他无关。骆希声一边听着,眼睛一睁一闭,被睡意笼罩,狠掐着掌心才没当头睡过去。
皇帝问及大理寺的事,皆是沈质在应答,没有像少卿担忧的那样把他问得下不来台。可能皇帝也知道少卿是个一问三不知的草包。
总之,完全不需要骆希声出面。
他正算着时间,等下朝,皇帝惯例式问了一句“还有无其余要事商议”。
“陛下,臣有要事启奏!”沈质忽然站出来,掷地有声,炸得骆希声清醒过来。
大理寺明明没遇到什么事啊?
骆希声非常疑惑,看到少卿嘴角微撇,表情里带着一种“他又来了”的无奈和窘迫。
只听见沈质道:“吏部侍郎冷贞,擅离职守,构党作乱,盗权窃柄,误国殃民,还望陛下辨忠奸,正清源!*”
原来是要弹劾人。
不对,他怎么会弹劾冷芳携呢?
第60章 那么漂亮的老婆,要是真能给他,怎么不乐意呢?
少卿看出骆希声的困惑,凑到他耳边极小声地说:“咱们大人看冷大人非常不顺眼,满朝之中,唯独他一人几乎次次早朝都要弹劾他,显然是恨极了,纵然陛下从未曾削减对冷大人的宠爱也依旧未停。”
“所以这一茬几乎是例行之事,不是什么大事,不要惊慌。你看那些大人物们全都冷静自若。”
原来是这样。
虽然还没接触过上司的上司,但在大理寺待了一阵,骆希声也听说过他诸多事迹。寒门出生,凭自身努力考入百药书院,殿试上被皇帝看中,从实干做起,青云直上,一路官至大理寺卿。
为官清廉,从不收受贿赂;断案如神,洞穿蛛丝马迹,明察秋毫。在位期间从无冤案,在民间有“青天”的名声。
这样性格之人,确实会对不走正路、蒙蔽陛下的奸佞厌恶至极。虽然骆希声觉得,天成帝与冷芳携之事,明显是天成帝觊觎美貌臣子€€€€以冷芳携的才名能力,只要安心做事,何愁高官厚禄?完全不必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朝堂骂名为脔/臣。
天成帝的长相又不是多么俊美潇洒,更不可能与他真心相爱。
所以只盯着冷芳携一人攻击,不仅于事无补,无法达到除奸佞的目的,反而容易招致皇帝的不满,有碍前途。看来他上司的上司做人可以,做官却不行。
沈质突然的弹劾吹散了睡意,骆希声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偷偷观察前列人物的动向。
冷芳携也在朝上,只是几乎位于文官之首的位置,只比几位阁老落后几步。从这个站位也可看出他权势之煊赫。
他未着朝服,一身打扮堪称不伦不类,在朱紫金冠的朝臣中极为醒目,骆希声仅仅侧了侧身,便能看到他的背影。打量之前,他发现还有许许多多同他一眼的人默默观察他,倒没有多少愤怒之色,反而眼神复杂。
以骆希声的眼力,甚至发觉易阁老与他之间关系古怪。沈质弹劾时,易阁老转身过来瞧了他一眼,虽然面容严肃,眼底却是明晃晃的担忧,不过那时冷芳携正在看沈质,等他转过身来时,只看到了易阁老的背影。
明明一直以来,常常听闻易积石与冷芳携二人交恶的消息,冷芳携被置入揽雀宫时,易积石还曾当庭辱骂他。如今看来,易积石非但并不厌恶冷芳携,好似对他还有情谊。
古怪,真是古怪。
出门前咽的小饼早已消化,骆希声肚里空空,却吃了一肚子瓜。原本无聊至极的朝会,似乎也平添几分乐趣。
沈质先以铿锵一句定了冷芳携的罪,再分列逐条陈述罪状,证据详实、文采飞扬,显然酝酿已久,几乎未断一词,一气呵成。
若不是弹劾奏折,该是一篇流畅的佳作。
说完后,沈质伏跪于地,双手端持象牙朝笏,声音沉稳:“乞赐圣断早诛奸险巧佞、专权贼臣以清朝政。*”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天成帝端坐上首,身着明黄衮袍,腰束琥珀,十二旒静悬,几乎辨不清表情,只看到一个下巴。
但以天成帝的从容姿态,想必对沈质的弹劾毫无惊慌,且心中早有成数,任沈质用语之严酷,也未改变对冷芳携的偏爱。
果不其然,他侧头看向文官之首,温声问道:“冷爱卿,你可有话要答?”
此前他与朝臣奏对,声音虽不算寒冷刺骨,也能称得上冷若冰霜、极富威严,弄得朝臣战战兢兢、不敢懈怠。可对象换成了冷芳携,只是问一句话,声音便如冰遇火,柔和悦耳,听得骆希声嘴角微撇,心道陛下你这样盛宠,难怪大家对他不满。
冷芳携先是笑了笑,盯着沈质看,懒洋洋地回击:“大理寺旧案堆积,前次拐子案闹得沸沸扬扬。沈大人不专心断案抓贼,却花大力气为难我一介小人物,真是荣幸。我被如何攻击为难且无所谓,百姓们可还等着大人伸冤,还请沈大人为生民计,暂且放我一把。”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沈质管得太宽!
敢在朝会之上,陛下当面言辞如此放肆,也就只有他一人了。
天成帝与冷芳携笑谈几句,轻飘飘将此事揭过。
嘶……
精心准备的奏章全数被驳回,还被冷芳携当庭言语挤兑,骆希声不敢想象自己顶头上司有多生气。不过沈质的修养显然很好,起身回到队列时神情堪称平静,一点也瞧不出愤怒的颜色。
也是,这不是他第一次弹劾冷芳携,自然也不是第一次被驳回,只看冷芳携现今如日中天,就可知从前弹劾的结果为何了。再是脾气暴躁之人,多次遇到同样的事,估计也习惯了。
这一茬堪称整个朝会里最精彩的一幕,看得骆希声精神焕发,下朝出殿时,一点也瞧不出刚来时的昏昏欲睡。被少卿调侃趁着朝会偷偷补觉。
少卿说有事先走一步,估计是与同僚约好吃饭。在大理寺里通常找不到他,偏偏能在京城各大酒楼里碰到,不得不说真是滑稽可笑。
骆希声独自一人,绿色官服在一众朱紫中极为显眼,惹得不少人投以注目。他泰然自若,不因参加了次朝会,亲眼见到了皇帝而飘飘然,始终记着自己的身份,心头想着昨日搁置的案子,打算今天无论如何也要了结了。
却看到沈质自身侧走过,径直朝冷芳携的方向去。
骆希声脚步一顿,心道,此事与他无关,未免牵连到他,还是快些离去。
心里这样想,脚步反而放得更慢,骆希声偷偷跟在他们后面,见沈质大步流星到冷芳携背后,一把抓住了他的肩头,两人就此停住。沈质只是扫了一眼,冷芳携身边的几名御史便识趣地退开,让出两人谈话的空间。
我这是害怕二人矛盾激化,冷芳携被打了。那样漂亮的脸,被打了岂不可惜。
骆希声这样想,藏在一株古朴虬蟠的连理柏后,小心翼翼地观察。
一些路过的朝臣也放缓脚步,只是没骆希声那样厚的脸皮,站了一会儿就急匆匆走了。
冷芳携与沈质之间却不似旁人想象中势同水火,堪称你死我活。沈质找冷芳携,也并非兴师问罪,或是恼羞成怒。
若有心人仔细观察,还能发觉二人对面时,腰间所系的玉佩像是用同一种玉料雕琢而出,通体雪白,只在各自的左侧和右侧有一抹云霞般的红痕。若将两枚玉佩拼在一起瞧,便会惊人地发现两者合二为一,不正是一块完整的玉石!
只可惜很少有人注意沈质的穿衣打扮,又因他闻名朝野的对冷芳携的厌恶,无人会抱着钻研的心态仔细观察他们的玉佩。
“你……”分明是沈质主动按住冷芳携的肩膀,但当后者看着他时,他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你最近过得如何?”
其实,沈质知晓冷芳携近日除了胃口较差,身体十分康健,又因身旁多了位逗乐的侍卫,宿在揽雀宫内不似往日沉闷。中秋节时,还与越云岚相见。
更知晓他与天成帝何时行了房。
沈质对冷芳携的近况一清二楚,正是因此,他才主动找到冷芳携。
“沈清仪。”冷芳携却念他的名字,语气有些抱怨:“你今日说话太严厉了。我难道是什么祸国殃民的妖妃吗?”
他自己调侃自己,沈质听了,心却好似被狠狠抓了一下,说不出的难受。他昨夜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全是冷芳携的身影,现下胸口闷痛,和未好的咳疾混在一起,还未回答便以袖掩唇,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
冷芳携唇角的笑容淡了,等到沈质勉强直起身,道:“你看你现在,百病缠身,哪有我们之前同去爬山时的强健?不是风寒便是咳疾,没一日好的。我此前说要你寻个清闲职位好好养病,你偏不听,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牛耕地一般不辞辛劳,恨不得将一身心血挥洒案牍,是真不要命了!”
“这样,你还次次变着花样弹劾我。师兄,你就这么恨我?”
最后一句,堪称锥心之言。沈质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白如薄纸:“我从未怨恨你。”
冷芳携扬眉道:“那你总说我坏话?!”
“芳携,你明知我……”沈质顿了顿,将声音放得极低,“如今你有烈火烹油之势,鲜花着锦之盛,看似前途不可限量,便是汤沃与易积石也不敢阻你的路。可你知道,古往今来,以色邀宠、佞幸一流,纵然一时权柄煊赫,从没有好下场!”
他声音沙哑,还带着咳意,有字字血泪之情:“我若不出面与你为难,弹劾你,日后百官要以你为靶,帝王更生忌惮!天家无情,帝王之宠爱从来不能长久,届时你待如何?”
见冷芳携默然不语,似是被他的话戳中心头隐秘,沈质忍着胸膛的痛楚,柔声劝哄:“你日后行事收敛一些,别总是惹人注目,好吗?师兄会想办法接你出宫的。”
“师兄……”冷芳携摇摇头,“如师父所言,你就是太过天真了。以为世上什么事,只要你有心,便能办到。或者说傲慢?”
他笑道:“接我出宫?此事暂且不论,你要云娘如何自处?她被纳入飞羽宫,此生都出不了这重重宫阙,是我之过。她尚且要忍耐深宫寂寞,我却拍拍衣袖走了。冷贞,不是这样的人。”
沈质完全不在意越云岚,甚至因为她的身份,对她隐隐有敌意。他知晓越家的宅邸阴私,认为越云岚始终在利用冷芳携,冷芳携却总是用怜爱的眼光看她,把她当做需要好好呵护的妹妹,令他格外看不过眼。
从前二人便因这些事吵过几架,但现在,沈质不欲提及越云岚之事。
“汤沃与易积石两党已经势同水火,陛下非但不制止,反而火上浇油。文官一旦斗狠,使的手段比武人凶残百倍,更易牵连旁人,历朝大案大多来于此,杀得头颅滚滚、血流成河。天成帝以此为娱乐,你不要再牵扯其中了。”沈质道,像是知晓冷芳携在血书案中对易积石的维护。
冷芳携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神色,顶着沈质忧虑的脸色,未与他辩驳,慢吞吞道:“好,我知道了。师兄。”
他凑到沈质跟前,额头差一点抵着他的鼻尖,嗅到沈质身上干净的皂角味道,轻声说:“我会乖乖的。”
沈质的身体一时间僵硬起来,心跳加快,带得血液翻涌,冷芳携看到他耳垂上滚烫的红意,眯起了眼睛。
难道沈质也……
也是,前两个世界里受到“病毒”影响,发生异变的本来就不止一个人。冷芳携将他们的变化总结为,对他产生莫名其妙的觊觎和占有欲。
不过,无论这个世界有多少人变异,也影响不了他的计划。
轻轻的笑自胸前传来,沈质苍白的唇紧紧抿着,后退半步,低头想跟冷芳携说什么,忽然看见他领口之内的情形。
微垂的手指蓦地紧紧内扣,攥着掌心皮肉,连指甲刺破了表皮也没发觉。
沈质死死盯着光影之中的雪白脖颈,那上面玫红的印记红得刺人,令他险些失去理智。
没事,没事。沈质不断告诉自己,牙关却紧紧咬着,素来平静的脸上露出一瞬即散的狰狞。
明知皇帝与冷芳携同榻而眠,明知他们才行房不久,那么,留下痕迹是理所当然的……他师弟的皮肉本就娇嫩,碰一下都要留下青痕,何况缠绵情浓时的亲吻?
那都是正常的,他为此怒火丛生才是不正常。
“师兄,你怎么了?”冷芳携道。
沈质狠狠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总算把眼底翻滚的怒意压下去,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事。大理寺里案情繁多,我先走了。芳携,你保重。”
转身的那一刹那,笑容忽然隐没,面上是勃然怒意,眼底凶意狰狞,看得骆希声一愣,差点以为沈质要对冷芳携动手了。
好在他顶头上司似乎还有理智,只是自己生气,没有对同事诉诸武力。
……就这么气啊。骆希声咋舌。
刚才沈质那表情,那眼神,下一秒杀人都不奇怪。
这让他真是充满了好奇,很想知道冷芳携对他说了什么冒犯的话。不过现在人已经走了,只能自己想想,他脸皮还没厚到去冷芳携面前问,尤其是发生了之前的巧取豪夺事件之后,几乎没脸去见他。
躲在连理柏后,站得腿都有些酸。骆希声拍拍衣服上掉落的枝叶,施施然走出来,打算离开,抬头时却发觉冷芳携还未走,与那几名御史一同站着,直直看向骆希声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