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芳携笑了:“你知道得那么清楚,我却不记得了。”
他想了下,对照着路慎思说的内容,脑海里终于浮现出一张倔强青涩的面孔。
那时南留书院的老师和学生来游学,与百药书院在春山流泉之上操办一场春日宴。美其名曰欣赏春日美景,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斗诗宴会,两院弟子交往嬉闹之余,暗含比试之心。
文人之前的斗争很少发展到肢体上,多是默不作声、风雅从容的,身着轻薄澜衫,头佩花冠的学生们或坐于岩石,或依靠松柏,或仰躺屈腿,你来我往,以诗相和,以诗相斗。
冷芳携当时挨着沈质坐,拿了根干净的毛笔沾泉水在岩石上练字,逢有旁人挑衅,头也不回,几乎不假思索,提笔在石上作诗。
沈质则在一旁低头捏着藤条,曲成环状,将野花配在其中,扎出一个鲜妍娇美的花冠,轻轻压在冷芳携的发顶。
“师兄!”冷芳携略感不自在,晃晃脑袋,想着沈质一番好意,便没有取下花冠。
汤霄便是在宴会正酣时出现的。一身沉闷严肃的玄色衣袍,发冠嵌玉,日光下熠熠生辉,在放荡不羁的两院学子中格格不入,更兼神情阴冷,浑身散发出不可亲近的气势,使得没人敢靠近他。
冷芳携眯着眼睛练字,听到一旁有人议论,说此人言行狂妄,常在课上起身顶撞老师,还经常指着同学的诗作文策逐条批驳,大有轻蔑不屑之意。不过,他的文采确实出众,在经学一途更功底深厚,是以虽然都看他不怎么顺眼,却没人对他所作所为置喙。
他只当听着玩的,被议论的人却径直走到他面前,挡住了巨大岩石。
“嗯?”冷芳携轻飘飘看他一眼,“有何贵干?”
旁人口中常常大放厥词的狂人,面对他时却有些紧张,嘴唇紧紧抿着,眼睛先是直愣愣盯住他,又在他平静的回视中败下阵来,飘忽不定。
“你,你……”汤霄当时说话也磕磕绊绊,叫冷芳携以为他口有疾,心想无非又是一位来与他斗诗之人,招手让他挪开,不等汤霄说完,便沾水挥笔,写下一首诗。
冷芳携道:“可以了,走吧。”
他还想认真练一练字,不耐烦与旁人翻来覆去地斗诗。
汤霄就这么被他赶走了,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离开时稀里糊涂的。
现在方明白,汤霄当时找他,或许不是为了斗诗。
不过,这是冷芳携能够想起的,与他打过的唯一一次照面。自春日宴后,除了偶尔会听说有位汤姓师弟格外€€悖之外,再也没有见过他。
走到尸体前,冷芳携伸手,捏住汤霄的下巴。尸体僵硬,触手冰凉,弥散着阴寒气息,还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
冷芳携观察他的五官,比之从前,汤霄的长相越发阴骘,纵然闭着眼睛,也不难想象睁开眼时的傲慢刻薄。
一个才华横溢的小师弟。
可惜了。
冷芳携思绪淡淡,松开手指。
可你最终不仅一事无成,还做尽了恶事,成为别人除之而后快的祸害。
……
查案之事由骆希声主导,路慎思为副手,冷芳携只当来看戏,什么都不插手。
骆希声此前只处理过一些街坊邻居、鸡毛蒜皮的小事,杀伤人命的案子只在案卷里看到过,从来没有到现场勘验、询问的经验。但圣旨已下,就由不得他不行,维持平静的神色,按照他自己的想法观察尸体状态、查看雅间内的痕迹。
他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带着一根炭笔,一边查看,一边记录。
这种看似经验丰厚的状态很能唬人,被他叫来询问的酒楼小二被唬住了,表情诚恳,一五一十道:“那位爷进雅间之前,曾与另一名客人发生过争执。对,那位客人穿着紫衣,眼尾有颗小痣,我听别人说,是在礼部当值的一位大官哩。他们吵了什么,我没敢靠太近,没听清楚,只是看那两位脸色不好,那位爷的脸都涨红了,觉得他们应该在吵架。”
“后面那位爷进雅间,那位客人买了壶酒就走了。可是奇怪的是,一个时辰左右,楼里客人走了大半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位客人,还以为他落了什么东西,刚想说话,他就面色匆匆地离开了。”
辛义华的第二次露面,还有芳歇楼中的一位歌女作证。由此看来,他的嫌疑颇重,难怪易党之人脸色不好了。
就算不是辛义华杀的人,汤沃愤怒之下,也极有可能杀之泄愤。在易党人看来,汤霄那是什么不中用的东西,死就死了,辛义华却是他们极为重要的力量,许多人视之为下一任魁首,用他换汤霄,亏大了!
在骆希声受命前,辛义华与一杆人等已经被带到诏狱之中,就等他提审。
但他不着急,想要将案发现场调查得仔细一些,不要有丝毫遗漏。骆希声直觉人不是辛义华所杀,凶手另有其人,线索就只能在芳歇楼内寻找。
他分别叫来掌柜、小二、帮厨等人,一个个问询,从他们当夜的行踪轨迹、见过的人乃至于做什么事是在什么时间,问得十分详尽。再将他们的回答对照,总算拼凑出昨夜芳歇楼里的情形。不过光靠这些还远远不够,雅间内外一些古怪的痕迹,以及当夜出入的客人更需要关注。
骆希声很想凝神静气,一口气把事情解决了,最好今晚就找出凶手,赶快甩掉这动辄掉脑袋的麻烦事。想是这么想,却总是忍不住走神,原因在于身旁的绯衣人始终盯着他看,眼也不错,好似他身上有什么新奇物件。
眼神凉凉的,说不上冷,却绝对算不上有热度,让骆希声心头惴惴,总以为自己哪里没做好,或者是头发衣服哪里出了差错,顾前顾后,颇为患得患失。
骆希声自认脸皮很厚,从不把别人的看法和议论放在心上,端看他面对同僚排挤时的坦然状态就知道他心态如何了。但他偏偏难以忽视冷芳携的眼光。
这严重影响了他的做事效率!
记录好证词和他从中看出的关键所在后,骆希声深吸一口气,背着手走进后厨,一脸严肃地端出一叠点心和一碗热烘烘的果饮,放在冷芳携跟前的桌上。
“你坐下,吃点东西。”骆希声鼓足勇气,冷巴巴地说,“不要跟着我,干扰查案。”
话音刚落,他就在心里后悔,怀疑前一秒的自己被什么夺舍了,居然有胆子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也不怕冷芳携一个眼神,直接被路慎思拖下去暗中处理了。
但说都说了,再后悔也于事无补。骆希声只能故作坦然,一脸面无表情。
冷芳携对着桌上的东西,仔细端详一番,在骆希声忐忑不安的注目下,竟然真的给面子吃了几口。
顿时,心口提着的气松下来。
被如此纵容,骆希声也更有动力查案了。
这一幕,路慎思全部纳入眼底,看着安静用果饮的绯衣人,他垂下眼眸,掩住汹涌的阴沉神色。
第67章 昏君妖妃,祸乱天下。
终于哄好了冷芳携,没了始终落在身上、像在暗地里评估他行动的特殊目光,骆希声总算能全身心投入到查案之中。
他在芳歇楼里盘根究底,最终查无可查后,打算启程前往诏狱,那里还有数位与凶杀案有关的人等着他讯问。冷芳携却好似腻烦了,并未跟他一道。
干扰查案的特殊因素终于离开了。骆希声本该松一口气,心头却莫名萦绕着一种失落,挥之不去。
踏入阴森幽暗的诏狱地界,更使原本还算轻盈高昂的情绪回落。
……
太极殿内。
茶灶燃着腾跃明亮的火焰,漆色铁壶内沸水滚滚,煮出淡金黄色的茶液,还未入口,便嗅到馥郁的清香。
梁惠伏跪在茶灶边,手持蒲扇照看火候,一张脸被火焰映得通亮,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即便热出一身汗,依旧不敢懈怠,屏气凝神,时刻注意茶水的状态,不敢煮废这一盅。
冷芳携与天成帝隔着一张矮案相对而坐,案上黑白棋子星罗盘布,他持白子,天成帝持黑,正在对弈。
清甜的茶香中,冷芳携垂手落下一子,道:“汤党以搁置已久的太原案发端,毫不留情地攻讦易积石的弟子,其势凶险,易积石那边的人自然不肯任人鱼肉,不但设法保全辛义华,让汤沃的手被阻拦在诏狱外,还伺机而动,竟然令汤党折损数人。”
下的是棋,说的却是近来朝堂之中万众瞩目的党争。汤易两党从前便势同水火,若无天成帝平衡,早就成你死我活之态,现在因汤沃爱子惨死,汤党没了顾忌,两党的争斗摆在明面上,还未站队的朝臣人人自危,生怕卷入漩涡之中,尸骨无存。
一枚一枚白子落下,下棋的人神色平淡,棋局因他的落子变得凶险万分。白黑对峙,其势恰如汤易两党。
“不懂得收力,也没人干预的情况下,两方都损失惨重,折损了一大批得力的干将。但正是因此,斗争反而不停歇,变得越发凶险€€€€损失了那么多人马,不斗也必须斗了,端看谁先显露颓态。”
“这一批人落马,两党又来不及推人上前补充,正适合将一些刚入仕的年轻朝臣提拔上去。”冷芳携捏着白玉棋子,含笑看着天成帝,“陛下觉得呢?”
许多朝臣已经在狂风暴雨中偷偷升官,骆希声也在其中,但提拔他的旨意现在按而不发,因为冷芳携要等着他查汤霄之案,等案情水落石出再颁旨意不迟。那时他便是一越数级,有查案的功劳在手,没人可以指摘。
天成帝没有回答,吃掉一枚棋子,反问他:“满意了?”
那意思,仿佛汤易两党如今斗成这种有你没我的凶狠境地,盖因冷芳携插手操纵之故。
冷芳携冷冷地瞥他一眼,手里的白子毫不留情将黑子吃掉,棋局已向白子一方倾斜,黑子危在旦夕。
“这难道不是陛下期望看到的?”他悠悠道,“争斗了那么久,两个老臣的脸看着都腻了,有足够的新臣可以提拔,为什么要继续留着他们,干看着受罪?就算我不出手,陛下也早晚会动手的,到那时就不止下马这点人这么简单了。”
天成帝笑道:“芳携,甚知我的心意。”
说话间,新茶已经煮好,梁惠小心翼翼倒出馥郁的茶液,将其徐徐扇至温热,一杯奉给天成帝,一杯奉给冷芳携。
他跪于下首,正与冷芳携靠近,捋袖抬手奉茶,冷芳携头也不偏地接过来,这一刹那间,梁惠心口微跳€€€€某种温软的物体擦过了他的手指,一触即分。
一个完完全全,发生在不小心下的触碰,冷芳携完全没有注意到,只觉得茶盏温热,握在手里很舒服,茶的色泽、味道都恰到好处,送到唇边抿一口,通体都温暖起来。
他没有察觉到的事,有人却觉得异常清晰。
梁惠镇定地收回手,继续扇着灶火,注意不叫茶灶生烟,熏到了两位贵不可言之人。
另一只碰到冷芳携的手不动声色地拢在袖中,手指之间,不住地摩挲,仿佛能借此留下那一触即分的温度。
“那骆听,你近来对他十分看重。”天成帝把茶当水喝,并无悠然品茗的习惯,接到手中就一口喝了,搁下茶盏,话头一转,提起京城里风口浪尖的人物。
因着冷芳携之故,被他硬推着去查案的骆希声算是出了名,上至文武百官,下到黎民百姓,无人不知晓他的名字。
冷芳携随口道:“他难道不好用吗?”
确实是好用的。
能力虽然还不如沈质,但经过一番历练,走到沈质的程度指日可待。为人处世却比沈质好很多,懂得和光同尘的道理。
即便冷芳携没有掺和其中,天成帝也会发觉他的能力,重用他。
只是冷芳携对他过于关注,就让天成帝心绪有些微妙了。
“但汤霄之案,他查不出来。”天成帝说。
冷芳携:“陛下太过笃定了。”
这话的意思……
“哦?”天成帝挑眉,“你竟然对他费心至此。沈质哪里比不上他?你偏要弃了沈质而用他。”
关键一子落下,黑子无力回天。
冷芳携含笑不语。
*
阖宫上下都知道,梁惠是天成帝跟前第一得脸的人,日日侍候在陛下身边,虽然睡不够、吃不好,但没根的人主子就是根,没了主子的看重还有什么活头,那些个小太监都羡慕他,总想着若自个儿能被陛下看重是何等风光。
梁惠知道他们的心思,他不是个擅权的人,偶尔也会歇一歇,叫底下的人露一露脸。
他回到屋子里,收在身边教养的徒弟正打扫屋子,见他回来,立刻扶他坐下,给他端茶送水,捏肩敲背。
徒弟长相端正,有憨厚之态,行事作风却不怎么光明正大,就梁惠知道的,与宫外朝臣来往的不在少数。但太监么,不心思蠢动、野心勃勃还做什么太监?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罢了。
徒弟殷勤地捏肩,小声地问:“爹啊,汤阁老和易阁老那边的人最近总要我们拿消息呢,想看陛下的心情,小的们不敢乱答,我也马不准,您瞧呢?”
梁惠道:“此事不要掺和了。”
只这一句,徒弟立刻明白了,再不开口,又给梁惠按摩起脑袋。
在御前伺候久了,一身都是病,头也痛、肩也痛,今天跪久了,膝盖也像给人那针扎了一般,细密地泛着隐痛。
梁惠却已经习惯了,并不把膝盖上的动静放在心上。
他闭目养神,呼吸渐渐平缓,徒弟见他好似睡着了,慢慢地撤开手,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