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新时代之后,他好像一直保持从这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忙碌状态。身边的人也不停更换。
现在,他的住所被安排在第三区最昂贵的地标建筑物中,一整面的玻璃墙清澈透明,足以令他将远处的深色的山脊和迷乱的建筑群灯光纳入眼底。
这座城市就在他眼中。
出乎冷芳携意料,林佩将他带到方舟之后并无其他举动,既没有试图从他口中套取遗落联邦时代的情报,也没有将停滞不前的秘密项目交付到他手里。
仿佛是从野外取回一盆古老植被,只要看到它生长的姿态就心满意足。
林佩每天都会抽时间来看望他,见面时间长至十几分钟,短至两三分钟。而他们交流的永远主题是冷芳携的生活,林佩似乎单纯地把他当成旧时代的遗落珍宝,只想给予他足够好的生活。
大多时候,林佩风度翩翩、精力充沛,看起来随时能在千人会议厅中进行一番振奋人心的演讲,只有少数时间,她会在冷芳携面前流露出疲倦。
“这个世界正在走向毁灭。”她说,一个宏大的主题。
“世界毁灭”、“世界末日”,亘古不变的争论主题,有人说仿生人即将取代人类,旧联邦政府是人类文明的叛徒、蛀虫,有人说机械污染了人类自然的血脉,让每个人显得像蓝血动物,有人独自清醒,嘲讽地高呼人类并非世界,不要将一无所有的恐慌一厢情愿地加注到世界身上,世界知道你们这些垃圾假模假样关心它吗?
冷芳携所处的时代,文明毁灭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所有人都认为人类即将灭亡的时候,这群猴子却顽强地存活下来,刚刚解决外敌,就迫不及待地遵从血脉召唤开启内斗。个体的人显得弥足珍贵,但当人口变为一串数字,毁灭就跟碾碎一片蚂蚁一样简单。
然后人类不仅没有灭亡,还延续到了现在,近乎成为星球霸主,高速发展的科技让许多人开始展望星外的世界,尽管天空上高悬着一颗炽热漆黑的太阳。
新时代是个充满希望的时代,然而它的舵手之一却谈到毁灭。
林佩手间夹了根细长香烟,没有点燃,只是这么夹着。
“看起来欣欣向荣,是吧。”黑发女性淡淡笑了,张口吐出一连串的数据,“出生率听起来还不错,但自然出生率跌破零点已经足足十年€€€€我们当然可以通过体外胚胎培育技术在温室里繁衍出源源不断不明父母的孩子,事实上,我们正是这样做的。”
“科技使得我们再也不需要把一个劳动力束缚近十个月之久,冒着极大风险产出一个胎儿,那太低效了。他们不在乎新生儿是从母亲身体里爬出来,还是被人从培养液中成批打捞出来,只要有足够的人出生,长大,然后为他们工作、奉献,就足够了。现在看来,这个轻蔑的想法只会带来灾难。”
林佩指了指窗外,那里有一颗太阳,日夜不息地注视大地。
“那些温室新生儿,绝大多数在十三四岁的年纪就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少部分平安长大的,要么在街头巷口抽搐痉挛,靠电子毒/品度日,要么成为刀尖舔血的掮客、雇佣兵€€€€那已经是不错的职业了。当我们随意设定他们的出生,用极低成本换来一个又一个生命体,期待他们创造出比出生更大的价值时,绝不会想到,数年后这些温室胎儿会用更加随意的方式结束掉他们廉价的生命,让我们血本无归。”
“这并不是群体性自杀行为。我想您懂我的意思。”林佩幽幽说道。
“夺取,给予。”冷芳携吐出两个词语,“看来你提到的孩子们完全抛弃了其他未来,直接选中最幽暗、最崎岖,也是最疯狂,没有未来的路。”
余光中,冷芳携看到了烬的影子,主神对两人的交谈无动于衷,眼神的落点停留在他身上,除此以外的所有都不值得在意。
“只是,只是,我们别无选择。”
短暂的沉默,林佩低低笑了一下,片刻后,她含着歉意地说,“抱歉,发牢骚了。有时候我怀疑€€从我这儿拿走的其实是坚定,使得我总是忧心忡忡、疑神疑鬼€€€€就算每年出生率为负,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到我闭眼的那一天,人类照样生龙活虎,而我死后,又哪管洪水滔天?诺亚方舟可不会接走一具腐朽了的尸体。”
话虽如此,女性眼底却沉淀着罕见的迷茫。
冷芳携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等到大意志被回收,任务结束,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会走向何处?
繁荣昌盛?亦或是就像烬所说,注定遍布裂纹,走向无可避免的毁灭?
主神的眼瞳漆黑得不见一丝光亮,光是注视,就让人感到脊柱发凉。
那平静的眼神似乎在说:是的,正如你所想。
“她的秘书朝九晚十,加班是固定项目,听说林佩比她秘书还忙,每天睡眠时间不到四小时。”林佩走后,郑说才迫不及待地从房间出来,牢牢霸占冷芳携身边的位置,直白地表达不满,“都这么忙了,还天天来看你,她对你是真爱。”
郑说很不喜欢每天固定几分钟的打扰,话里怨气满满,但他无可奈何。
冷芳携抚摸着手下的黄毛小狗,四脚生物适时发出舒适的哼唧声,看得郑说一阵眼热。
这宠物乍看上去跟真狗无异,其实是林佩送给冷芳携的礼物,一只昂贵的陪伴型机械,不仅拥有充沛的情感拟真系统,必要时刻还能守卫主人的安全。
于冷芳携而言,这件礼物最大的用处就是容纳图灵机无处安放的意识体,现在他温热的舌头轻轻舔着冷芳携的手心,眼瞳天真愉快,尾巴甩得像螺旋桨,完全看不出内里藏着一位曾经与世为敌的仿生人。
“它的尾巴绝对故障了。”郑说一脸嫌恶,“正常宠物不会这样,冷芳携,你把它给我,我拿去返修。”
冷芳携掀起眼皮,凉凉地看他一眼:“这是我最后一次重复。不要试图把它丢进垃圾桶里。”
迎合着他的声音,小狗愉快清脆地汪叫几声,身上一股活泼的劲儿。郑说胃部痉挛,差点没吐出来。
他想,这是哪个部门设计的傻叉系统,他绝对要全毙掉,把成品召回,集中销毁。
恬不知耻的野狗还想继续舔手掌,被冷芳携捏住嘴巴,拍拍屁股送到地板上,青年含笑着打趣:“去玩吧,小狗。”
郑说差点跟着汪出来。
膝盖上总算没狗了,郑说亲昵地凑过去,咬了下冷芳携的耳朵,素白的耳廓顿时染上淡淡的粉色。
冷芳携按住他的侧脸,冷声:“你也滚。”
“别啊€€€€”郑说拖长尾音,懒洋洋地说,“我一直陪你,没有功劳也有苦恼,你不能对我这么冷酷无情。”
他倒下来,控制腹部核心,轻轻地压倒在冷芳携的双膝之上,那双凶厉的眼眸此刻放松得扩圆,如同狗眼。
郑说望着冷芳携浓而密的眼睫,状似不经意间问了一个问题:“你当初为什么取了「黑帽子」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听起来不像骇客团体,像是行为艺术团,或者某种绅士聚会。”
“大家各有猜测,我也很好奇。这应该不涉及机密?你能说说吗?”
冷芳携道:“没有特殊含义,随便取的。”
郑说挑了下眉:“真的没有?可我听说,你取这个名字是因为郑白镜。”
他大概想显得云淡风轻,殊不知提到本体时那种咬牙切齿的吐字暴露了一切。
“白,对应黑。镜子,对应帽子。”郑说解释猜测的来源。
冷芳携很想问他究竟从哪儿看来这些弱智猜测,但看到郑说那一副“我一点也不在乎只是随口问问”,实则在意得不得了的模样,没有立即否认,而是眨了眨眼,轻轻说道:“你怎么知道。”
“……!”郑说立刻绷不住了,坐起来一副老婆出轨的表情,“好啊,你居然真的,我靠……他凭什么啊我靠!”
语无伦次,显然破大防。
冷芳携无语地拍了下他的脸:“黑帽子源于我制作的第一个程序,给画像戴帽子,这个历史课本上都有,你能不能长点脑子?”
郑说摸着脸,语气哀怨:“写是这样写,可谁知道真相如何呢?”
“爱信不信。”冷芳携把他推开。
“别啊€€€€我信!你说什么我都信。”郑说死皮赖脸不肯走,搂住冷芳携的腰,一把抱到腿上,脑袋搭在青年肩头,摇晃了几下,郑说在想用什么东西转移话题,忽然想到什么,“既然现在在总部,要不要去看看我的兄弟们。”
他补充道:“不是那群蠢货,而是另外的克隆体。”
培育室就在62层,被切割成数个房间,从天花板到地砖,一切都是洁白无瑕的。
冷芳携嗅到了消毒水的气味。
这里空无一人,只有轮椅轧过和郑说脚跟触地的声音。
郑说熟门熟路地带他输入密码、刷虹膜,敞露的房间里屹立数十个培养皿。
“我的成功扼杀了未来无数克隆体的出生,这里几乎半废弃,最低限度地维持我同批次的兄弟的生命€€€€研究员首席说,要是之后发生病变,我还可以使用他们的器官。”
“有时候,我会来这里看看他们。虽然他们大部分还没有产生意识,唯一的一个还因为高度病变整天不清醒。”
比起郑说,培养皿里的实验体更像他们基因的来源,但郑白镜没那么苍白、瘦弱,带有明显的畸形。
灯光幽绿,让他们显得像疯狂科学家的成果,下一秒就会睁眼露出獠牙。
“走吧,去里面。”郑说推他往里走,“唯一的那个,要是刚好碰上他清醒,也许你们还能聊聊天。”
郑说如此憎恨他的本体,提到其他克隆体时,语气却很平和,没那么疯癫。
最里面的克隆体睡在医疗舱内,冷雾笼罩着他,与其他克隆体不同的是,他有一具健壮的身躯,肌肉排布合理而优美,面部轮廓更加粗犷。他紧闭着双眼,冷芳携猜他一定正沉浸在某个梦境中。
“他快死了。”郑说轻轻敲击医疗舱,“从他诞生开始,病变就在持续,基因崩溃无法逆转。我想想,据推测,还有二十天左右。”
“到时候他会嘭得一声,变成一团血沫,然后被迅速地回收。”郑说不甚在意地说,脸上没有任何兄弟濒临死亡的伤感,冷光打在他脸上,使得他像冷硬的大理石。
冷芳携手掌落在舱壁上,这个动作一下惊动了克隆体。
“嗯?”郑说挑眉,“我来过这么多次,他都半死不活不理我……难道是因为他察觉到你来了?”
克隆体眉心紧蹙,眼皮不安地颤动,那双垂下的双手,冷芳携能清晰地看到手指艰难的活动。
几秒钟后,克隆体睁开了眼睛,几乎没有迷茫的时刻,一瞬间就抓住冷芳携所在的方位。
宽大的手掌也贴向舱壁,正与冷芳携的手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贴合。
克隆体双唇蠕动两下:“你……”
冷芳携看到了他眼底的迷惑,还未接收更多信息的克隆体,大概不清楚他的身份,只是遵循本能地看向他。
看着他€€€€素白的皮肤,仿佛揉进了雪的精魄,鼻梁高而挺拔,秀丽的下落,浓密的睫毛宛若扇子展开,眼角微微上挑。是毫无疑问的美人。
那头长而笔直,仿佛深邃黑夜一样的头发,就像名贵绸缎从上方垂下来,让克隆体有一种被温柔笼罩的错觉。
克隆体对上那双沉静的眼睛,里面不含任何怜悯、或者新奇,只是安静地看向他。
那么清澈,又那么孤独。
你是谁?又在想什么?
他伸手想要掩住那双眼睛。
冷雾随着滴滴的警报声充斥整个医疗舱,克隆体艰难地撑住眼皮,却也在越来越浓密的麻醉气体中不甘地闭上了双眼。
“哈……”郑说眨了下眼,“我开始怀疑郑白镜是不是在基因里动手脚了。”
出于某种偏执,克隆体的手仍然与冷芳携相贴了几秒钟,但没过多久,就遗憾地滑落了。
青年背对着郑说,幽暗的光打在他脸上,并未让冷芳携显得阴森诡异,反而为他蒙上了一层郁郁寡欢的影子。
冷芳携叹了口气,轻声说:“你好。晚安。”
看着这一幕,郑说忽然想到,自己现在状似健康,没有任何基因崩溃的痕迹,但从前的实验体里,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头两天看着还不错,到第三天就急转而下的情况。
只是郑说的健康持续了太久,太久€€€€
让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以为不会再有意外。
但现在,那些或残疾或死亡,或在胚胎状态时就裂变的克隆体们,化成一道道锐利的三角棱锥,在郑说为了与冷芳携的关系而开心喜悦时,狂风骤雨般狠狠砸下来,如同无法躲避命运。
骤然紧绷的背部,惊惧的冷汗密密匝匝。
要是健康的其实不健康,完美的其实不完美€€€€要是突然一日,隐秘的缺陷爆发,他落得同其他人一样的下场,怎么办?
死,郑说从不惧怕。
但在拥有了冷芳携之后死€€€€
这一刻,他忽然体会到了与郑白镜同样的心情。
第137章 “若我不在,若你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