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是昨天。他问我护照在不在身边,可是我问他,扔下我一个人,是不是等你撒完气,就能放他们一马。他没否认。”
大概想到这一点,最终“我带你走”那句话没能说出口。
程殊楠垂着头看盖在身上的薄被,被面上环绕的纹理看得他头晕。他大睁着眼,有东西从眼睛里掉下来,一滴滴砸在被面上,暗纹晕染开来,像枯萎的莲。
梁北林坐得很直,胸口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扭曲感。
“你那么好,可以给燕姨养老,给山区孩子捐学校,甚至帮陌生人治病。”剩下的话程殊楠没说出口,但他俩都知道是什么。
——唯独对我不好。
眼泪没再掉了。程殊楠看起来坚强了些,甚至抬起头看了一眼梁北林,虽然刚在哭,眼眶也没有很红。
“你撒完了气,如果那时候我还活着,你就当……扔个什么东西,和我爸、我哥一样,别犹豫,好不好……”
他从未没被家人选择,也未被爱人善待,如果将来还有可能离开这里,注定是要一个人生活的。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程殊楠想,就没人能伤害到他了。
梁北林久久未语。他感觉有一条很隐蔽的铁丝,在他心脏上结结实实饶了两圈,然后一点一点勒紧。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说“好”或者“不好”都不能缓解心脏的紧缚感。
程殊楠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就不再等答案,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第37章 人死账消
正式开学没多久,程殊楠收到一封邮件,是程隐发给他的。
程存之最终死在一个条件很差的私人诊所里。程隐没能带妻女如愿前往东南亚,而是辗转到一个小镇上落脚。程隐在邮件最后说:小楠,哥哥对不起你,哥哥求了人,一定想办法带你离开。
程殊楠合上笔电,说不清楚什么感觉,心脏钝钝地疼。他已经没有一开始得知被放弃时那么多痛苦了,但还是躺在床上一整天没能起来。
脑子昏昏沉沉的,眼前闪过小时候的家,院子里的秋千和兔子摆件,花园里的玫瑰和鹅卵石。爸爸总是很忙很少回家,偶尔回来,即便不怎么待见他,依然会给他买昂贵的玩具和礼物。有时候看到他的成绩单,或大发雷霆,或拂袖而去。
父亲的面貌已经模糊了,程殊楠在梦里也看不清。
梁北林有段时间不怎么去公司,沈筠没办法,有事只能来家里。
谈完事,也不说留吃饭,沈筠很有意见:“我吃饭又没动静,再说了,楼上楼下这么远,谁听得见。”
梁北林睨他一眼,沈筠认怂:“行,我连话都不说了行吧。”
两人真的一言不发吃完午饭,梁北林去露台上给叽叽喂食。叽叽抬爪挠了梁北林手背一把,没出血,梁北林就没管,还是很有耐心地将小鱼干放到叽叽面前。
叽叽喵呜一声跳到窗台上,大尾巴来回扫,很焦躁的模样。
沈筠脑袋从手机上抬起来,很客观地评价:“喂不熟的,你在它眼里就是不共戴天。”
梁北林放下猫粮,往后退了几步。叽叽看他走了,才勉勉强强跳到食盒跟前,有一搭没一搭吃两口。
“人死账消,”沈筠看着梁北林说,“你想清楚。”
梁北林知道,沈筠是在提醒他,关家和程家的所有恩怨至此已经真正了结。剩下一个程殊楠,按理说不欠关家,更不欠梁北林,未来要怎么做,两人以什么方式共处,该是梁北林要好好想清楚的。
之前他拖了那么久,迟迟不肯对程存之下死手,留对方残喘至今,有多少害怕“账消”的因素在里面,只有他自己清楚。
路清尘和沈筠都说,要在一起就好好在一起,实在不行,就放程殊楠走吧。
说得多简单啊。
梁北林捻着手指间一粒猫粮,像是在问沈筠:“你觉得怎么做才算好。”
沈筠叹口气:“我觉得有什么用,我说了您老人家听吗?”
不但梁北林要过自己这一关,如今程殊楠也要过这一关。程存之再坏,也是程殊楠的父亲,至亲去世,再怎样都剜人肺腑。
沉默许久,梁北林说:“就这样吧。”
就这样把程殊楠绑在身边一辈子,陪着自己一辈子,来弥补他所有缺失的情感和生活。
他是个不纠结的人,但面对程殊楠是例外。在得出这个结论之前,这件事已经在脑子里在心里过了无数遍,情感上其实已有答案,但理智上过不去。
沈筠唉声叹气地站起来,走到门口,换上鞋走了。
程殊楠又病了一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两周后才拖拖拉拉好起来。等再出来,感觉整个人都空掉了。
梁北林开始安排司机接送他,不肯再让他独自出门,去学校之外的地方也有人跟着。
新学期从外地借调过来一位新教授,给院里上了几堂文字美学公开课。程殊楠因请假没上过,池小禾便天天在他耳边讲,新教授人温和又帅,讲课还很有趣,吸引了无数学生来听他的课。有人把教授讲课的视频发到网上,已经在“盘点那些能出道的老师”话题榜上高举榜首。
池小禾找出讲课视频给程殊楠看,嘴里可惜着:“听说借调过来只有半年,之后就回原来学校了。”
程殊楠看着视频里的人,微怔了一下。
池小禾还在扒拉手机,突然奇怪道:“咦?那个出道老师的话题怎么没了?还有文教授讲课视频也不见了。不敏感啊,是被压下去了?”
程殊楠说:“可能是对方家里人不喜欢暴露在人前吧,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出这种风头。”
池小禾点点头:“说得也对,文教授看起来就是那种醉心学术不爱社交的人。不知道他家里是什么背景,不过他看起来很养尊处优,家里应该不一般吧。”
“嗯,”程殊楠含糊着说,“应该吧。”
两人提前十分钟进门,阶梯教室已经坐满了人,连过道都挤满了学生,要不是池小禾提前占下位置,两人也得坐过道。
文教授踩着上课铃进来,环顾一圈教室,淡定地开始上课。
下课铃一响,文教授迅速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室,原本还想等着要手机号的学生一片哀嚎。
程殊楠跟在人群最后面,出教室没几步,听到廊柱后面有人叫他名字。
程殊楠停住脚,恭敬地说:“文教授好。”
池小禾在旁边瞪大眼一脸惊讶,文乐知跟他说:“同学,我找程殊楠有点事,麻烦让我们单独聊一会儿可以吗?”
池小禾赶紧说:“好的好的教授,您随便聊,我先走了。”
然后一脸受宠若惊地傻笑着跑了。
文乐知打量了一会儿程殊楠:“你还认得我啊。”
程殊楠点点头垂首不语。
当然认得。那么耀眼的人,看一眼就难以忘记。
程家最早是在元洲发的家,后来分成两派,程殊楠曾祖父那一代带着家人来域市发展,自此两家分隔南北两地。到了程存之这一代,域市程家后人出众者少,实则日渐衰微,程存之做人做事都极为激进且无视法度秩序,两家来往更是寡淡。
文乐知是元洲程家实际掌控人程泊寒的合法爱人,两人结婚时,程殊楠跟着父亲哥哥去送过贺礼,只在婚礼上匆匆见过一面。原本以为文乐知肯定不记得他,既不记得,就没相认的必要。
毕竟程家破了产,就连最亲近的人都在远离他,遑论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遇到了,就当只是师生关系,人家未必愿意和他有私下里的来往,这点他是识趣的。
可没想到文乐知竟然主动找他。
文乐知说:“认出来了,也不打个招呼呢?”
程殊楠抿了抿唇角:“对不起文教授,我不是故意的。”
文乐知想了想,严谨地说:“按顺序看,我应该是高你一辈的,但我也不知道你该叫我什么,就叫教授吧。”
“……”
文乐知转身往前走:“程殊楠,跟我去办公室。”
“我借调过来是因为至少要有两所重点院校的教学经验,才能升正教授,不完全是因为你在域市。”
文乐知边走边言简意赅地说明来意。
“你哥哥找了泊寒,说了你的情况,希望我们能帮你一把。你男朋友叫什么?梁北林是吧,泊寒查了他,这个人不太好动,也不好惹,想要让你安全远离他很难。”
文乐知皱了皱鼻子,引用了程泊寒的一句原话:“梁北林这人锋芒不露,城府很深,背景还有沈家那一大摊子,他若真不想放人,势必是要大动干戈的。”
还有句原话文乐知没好意思说——不值当的。
程殊楠已经被巨大的信息量说晕了。这会儿缓过神来,只是沉默地听着。
文乐知不说,他也明白,没人愿意为了一个多年不来往的远房亲戚,大动干戈去得罪梁北林。
“你家和关家的事,”文乐知想了想措辞,用了很委婉的表述,“是你爸亏欠在前,关家孩子走到今天,要报仇,别人说不出什么来。”
“但你是无辜的。你爸没了,他不该再拿你解恨。”
“你哥实在没办法了,才找到泊寒这儿,他说对不起你,希望泊寒看在程家老爷子的面子上,能帮你一把。”
“其实泊寒之前就安排了人过来,但梁北林很警觉,看得你也很严,就一直没和你接触上。”文乐知说,“正好我要选学校,干脆就选了这里,先看看你这边是什么情况,有什么想法。”
程殊楠停下脚步,天有些热,他走得微微出汗。
他用手背擦一把,觉得自己站在日光下无所遁形:“……我们签了一份协议。”
文乐知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原本是一年,他说等我毕业之后就结束,”程殊楠磕磕绊绊地说,“……可他说,改主意了。”
文乐知说:“人身协议无效,不过这个不是重点。你的意思是,不管有没有这个协议,他都不打算放你离开?”
程殊楠愣愣看着地面,说“大概吧”。
沉默几秒钟,文乐知突然问:“他不会是爱你吧?”
程殊楠还是之前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说:“不爱。”
文乐知挑眉,不知道信没信,然后问程殊楠:“你的意思呢?”
程殊楠很惨淡地笑了一声,说:“文教授,谢谢您和您爱人关心,等一年之后毕业,他也腻了……我再走。”
自己没那么重要,也没必要连累别人。
梁北林不会一直留着他,总会有腻的那天,他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静悄悄来去是最妥善的结局。
“那好,如果你有事随时来找我。”文乐知说。
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来之前程泊寒就跟他说过,要想送走程殊楠的代价太大,需要合适的时机,且很难和梁北林硬碰硬。而且两个人的事,外人未必说得清,所以一定要先确定程殊楠本人是什么想法。
在商言商,程泊寒的做法文乐知不难理解,少一事比多一事强。要不是因为程存之去世,程家一位高寿长辈辗转找到程泊寒说情,单凭断了来往多年的程隐的一封求救邮件,程泊寒才懒得过问此事。
【作者有话说】
快破镜了,再坚持坚持
第38章 变成一条鱼
回到宿舍,文乐知敲开屏幕,和程泊寒视频。